哗啦啦——
雨下了几天几夜。
乌蒙海上的冻冰才被春风捂暖了几分,却又碰上连天的大雨,海面跳珠,推着浮冰四处乱跑。
捕鱼人天天冒雨来海边眺望,盼着那些孱弱的凡鱼浮上水面,排着队进入他的网兜变成银钱。这个白日梦在今天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嗳,老李。你拉拉这网,是不是沉了些?”黑瘦渔夫咧嘴,杵了一下旁边的壮汉。
两人对视一眼,嘿呦嘿呦地往上拉网。
直到一声惨叫划破天际。
“天杀的,死人了!”
两个渔夫屁滚尿流跑上岸,拼了命地狂奔。
海面激起的波澜回落,再往搁浅的网中瞧,肥鱼像蚯蚓一样挤挤挨挨,一片月白道袍陷在淤泥里,或是叫声惊动初开灵智的海妖,鱼群后退些许,血肉模糊的胳膊挂着白皮掉了下来。
不多时,餍足的鱼妖张开利齿,撕开渔网扬长而去,只留一块莹白的手牌,端端正正刻着——仙使。
“廖仙使!”
“仙盟的人什么时候到啊?”林度艰难凑上前去,她抱着一把比人还高的木琴仰起脖子问。
仙门内四季如春,风雨不侵,精纯的灵气简直争先恐后往身体里钻。对于发配村镇的廖仙使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宝地。趁着述职,偶尔给这些不谙世事的仙门弟子讲些趣事,还会得些灵丹草药哩!
就是这个小妮子有些烦。廖仙使捋捋胡子,搜肠刮肚地挤出几句话:
“咳咳,快了快了。仙盟的人个个修为不俗,老夫驻守的镇子就挨着双溪呢,听说是那魔头在地脉上设下了困杀阵,强行破阵有损天和,这才在双溪蹉跎了几天。”
“不过我来贵宗述职前就阵就已经破了大半…”他故作高深地背过手,“若无他事,也就今天了!”
若有他事,便另当别论喽!
林度低下头翻了个白眼。这老头也忒健忘了,他昨天就这么说。正想着还有哪里能打听消息,突然有人一把握住她的琴,呼啦一下把她转了半圈。
“嗯?小度,怎么又偷懒了?”染着丹蔻的指尖点上女孩额头,游飞霞佯作威胁,“我练的法宝可不能被主人连累,须得传出些名声来。这琴你要好好练。”
林度揉揉额头,嘟哝道:“知道了师叔,在练呢!”
她随意拨了两下弦,不成调的琴声蹦蹦跳跳跃上了天际。
铛——
厚重的鼓声驱散小调,林度羞恼抬头,却见师叔倏然色变,只交代了她速回主峰,不可在外逗留,便振袖向东掠去。
飞起的发丝还未落下,她茫然地看着师兄师姐们凝重的面色,甚至就连那个说大话的廖老头都张大嘴巴,一脸忧心忡忡。
这是……怎么了?
*
明净宗山门处有一口大钟,常常受到新来小弟子们的诟病。
原因无他,就是太难看了。
铜钟上锈迹斑斑,不像仙门造物,反倒像凡人和尚敲的庙钟,还是年久失修版。
直到今天一个满身是血的仙使敲响大钟,灵气随着音波荡遍山门,众人才恍然意识到:原来真是一件法宝。
“掌门,弟子无能,没能护住乡亲们。”杨逢重重扣头在地,哽咽道,“魔修设下结界,杀人取乐,阳明三镇快被屠没了,还请师兄师姐速去相救!”
“岂有此理!”明净宗的掌门童子样貌,此时拍案而起,稚声怒道:“凤仪、曲松,你们带着门下弟子马上去杀了这些魔修!”
……微妙的寂静在堂下蔓延。
在杨逢的怒视下,男声迟疑道:“不如让飞霞去,她修为最高。”
“对啊,掌门。曲松师兄说的有理,魔修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指不定是来接应他们少主的,九大长老哪一个来我们都顶不住啊!”凤仪把玩着指甲,漫不经心道。
早知道宗内人心不齐,但竟如此贪生怕死,还不如他治下凡人,杨逢委顿在地,眼中满是血色。只盼那位飞霞道友切勿推脱。
“十年前沈明夷被缚上诛恶台,生死一线都无人来救。况且如今圣魔宗两派分立,魔尊掌权,圣主闭关,她代掌圣庭,行事恣肆却也不爱弑杀,凤仪师妹的揣测可有依据?”
游飞霞踏入堂中,讥笑道:“你我同年拜入师门,亲长陨落才以微末修为忝居高位,不才元婴,略胜师兄师妹一筹,但也不敢对敌化神。若是真叫师妹说对了,那就一齐去地底下找师长们请罪吧!”
她神情冷漠,拜跪在杨逢身侧,扬声道:“掌门,愿率小满峰众人诛杀恶敌。但以防万一,还请曲松,凤仪二人随行。”
“多年情谊,死也要死在一起。”
曲松、凤仪两人面色难堪,金丹在游飞霞放出的威压下隐隐作痛,头颅低垂,颤着牙关道:
“愿…往。”
*
“谁杀的?”
“不是圣庭的人。”易春台略带羞恼道。
这个少主真是个怪胎。魔修供奉魔神,残忍嗜杀乃是天性所致,偏偏魔尊和圣主的女儿竟生了一副怜弱心肠。才被接回圣魔宗时就大闹玉欢坊,后来又砸了血老头的游尸阁,更令人惊恐的是她竟然心心念念要刺杀魔尊亲父。
若非圣主一力护佑,焉能如此狂狷!
乌蒙海上风急浪高,沈明夷坐在一块嶙峋怪石上,黑并红的衣袍在风中荡开,通体银白的赤萤横放膝上。
她微微侧头,雕着狰狞恶鬼的面具正对向易春台,语气轻快:“师兄,我不喜欢听废话。你突破金丹后还是这么不懂事,谁让你来的?”
话音未落,海上阴风四起。这处无名小岛好似遁入了一片阴森鬼域,潮湿的水汽朝易春台兜头压下,他眉头一皱,手中铁扇飞旋而出,海面搅起滔天巨浪,才冒出头的恶鬼尖啸一声便被拦腰斩断。
“疯子!”易春台咬牙轻啐。圣魔宗最不像魔修的魔修就是她了,起码其他人不会专门逮着同门杀,而她简直是一有机会就要动手。
他受不了了!刚刚突破的丹田灵气涌动,加上此人重伤,未必不能将她击杀在此。
只要,小心些。
易春台双目不知何时已经一片赤红,手中铁扇乍现寒光。
凌厉的攻势以圆弧状向前绞杀而来。沈明夷拧眉看向他,满是厌恶地抬剑格挡。
赤萤断剑重铸,灵巧地不可思议,仿佛天地间的势都加诸其上。
一剑落下,仿若天怒。
易春台并非以武力善长,此时却无畏无惧地拼命搏杀。
沈明夷打累了,就飞身后撤。
铁扇追击而至,却忽然被一把幻化的古琴挡住。琴弦自顾自拨动着,仿佛天地在耳畔絮语,滴滴答答,组成一首空灵的小曲……
“好冷!”
易春台停下,呆滞低头,指尖一撮,焰火摇曳而起,映在他涣散的瞳孔。
咔哒——
沈明夷打了个响指。
焰火泯灭,仅脖颈留下一抹血痕,滴滴答答的鲜血染红海面,失温的躯壳像烂熟的果子,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沈明夷跳下怪石,幽蓝月魄对准易春台迷蒙的双眼,她低声抱怨:“真是让人不省心。”
匕首精准落下,在距离粉红双瞳毫厘之差的地方被迫停住。
湿滑的鳞片缠上脊柱,扁平的三角蛇头贴住脸颊,嘶嘶吐舌声撩起战栗,沈明夷不为所动,聚起灵气就往下刺,奈何防护罩纹丝不动。
“少主,这双含情眼可不能挖。”蛇头里传出曼妙女声,“饶他一命,便是供您采补也使得啊!”
丹田处的金丹隐隐作痛,沈明夷收起月魄,哂笑一声:“九长老,你门下的弟子我可消受不起,哪天死在床上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
蛇头笑的发颤:“您是魔尊亲子,但凡少了一根汗毛,尊上都要生气呢。”
沈明夷翻了个白眼。魔尊的亲子遍布修仙界,她刚到圣魔宗那会只宗内就有二三十个,你来我往地杀了几十年,如今连上她也就只剩三个人了。也没见那个老王八眉头动过半分。
大蛇窸窸窣窣地爬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不省人事的易春台:“一个死前金丹中期的音修罢了,这都着道!”
沈明夷并不意外被她识破,虽然寄居毒蛇的只是九长老一道灵念,但圣魔宗九位化神修士,哪个都不是好惹的。比如方才,她师兄向来谨慎胆小,鬼知道为什么突然暴起。沈明夷看着蛇头抵到易春台额间,着迷似的盯着两只异瞳。她压下喉中反胃,撇过眼去。
随她心念一转,海面上浮起一个半透明的男鬼。他长发披散,眼瞳无神,抱琴负剑,幽幽飘到沈明夷身后,转瞬便化作一缕青烟遁入翠绿小珠。
翠绿小珠在沈明夷右耳坠着,藏在细软的发丝间,近乎不可见。
九长老把自己扭成麻花,冲着沈明夷嘶嘶吐舌:“游家的小子?倒是肯听你的话。当年那可是一个硬骨头,砸烂了指骨,捣碎了金丹,也不肯供出你来。何苦呢?我们尊主只是来寻亲骨肉罢了,一点也不体谅他老人家的舐犊之情。”
当今魔尊是一个暴君似的人物,虽坐拥燕、明二洲,统帅魔修,莫有不从。但仍野心勃勃觊觎仙修三洲之地。为此发动了持续百年之久的仙魔之战。金华作为主战场之一,由明净宗联合陆、林、游三家,共同抵御魔修。
可笑的是,沈明夷胎穿落地金华,被游家收养,长至十七岁,天资不凡如璞玉浑金,名声远播更是被魔修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直到魔尊突发奇想开始找后嗣,以备秽土转生……
大蛇饶有兴致地盯着沈明夷,只要——只要有一点不满、愤懑、仇恨,她就有机会让尊上认识到这是一条毒蛇,或许能赏给她做成人偶,日日把玩。
至于圣主,快死的人了,等等就是。
粘稠的恶意像打不死的蟑螂。沈明夷撩起眼皮,提醒道:“九长老,闲话少说。你跟师兄来,总不会是见我被人追杀好心来帮忙的,有屁快放,别耽误我时间。”
“还有,阳明镇是谁干的好事,师兄不知道,你不会也给我装糊涂吧?”沈明夷恹恹地擦去剑上血迹。
狐假虎威的妮子!九长老盘踞在易春台身上,没好气地说:
“阳明镇在婆娑岛旁边,你没听过红鬼婆的名号吗?天生的大鬼,关我们魔修什么事。”
见沈明夷疑惑的目光投来,九长老尾巴一拍,哈哈大笑:“是了,你一个百岁小儿怎么会知道三百年前的事。红鬼婆才销声匿迹多久,那些仙门就敢在婆娑岛附近建镇,简直是不知死活!”
她意犹未尽地结束说教,整条蛇都扬眉吐气了,直立起来居高临下道:
“我的少主,你跟仙盟玩躲猫猫呢?尊上要的东西你是半点不上心。”
“那个劳什子沧澜剑主,现在都成仙盟首席了,迟则生变,不用等他元婴,你尽快剖了他的龙丹,献给尊上。我也好给少主您说句好话,如此大功,谅血魔不敢再跟您作对!”
仙魔大战后,两方人才凋零,青黄不接,于是立下天道盟誓,元婴以下修士的纷争不许大能出手。虽然这条盟誓漏洞百出,但沈明夷和陆清殊作为仙魔两方的翘楚,自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反而颇受掣肘。
原来是这件事,老东西真是怕死。沈明夷掩去脸上神色,平静道:“陆清殊已经金丹圆满,马上就要破丹成婴,此时剖丹入药,法力孱弱,怕是不妥。”
秽土转生终究遗害无穷,魔尊这些年正在尝试一味仙丹,只缺一个引子,便是龙丹。
而天上地下,只有最后一条龙了。
“急什么?”大蛇幽幽道,“尊上算无遗策,自有应对之法。”
一枚淡红灵丹凭空而现,落入沈明夷掌中,九长老意味深长道:
“催熟的丹药,妙用无穷。尊上只要龙丹,别的随你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