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之下,秦雁珍同温娴拜在佛殿前。
“你哥哥有说何时传信回来吗?”
“母亲放心,高家祖宅今夜的灯笼全换了明黄,这是献宝得宠的征兆……您就不必担心了,明日一早便可结束。”
“这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但哥哥说了,只要高氏能得圣心,定会扶持我们的。”
香烟缭绕,向佛三拜**。
南苏城北。
温知白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尚京方向。朱门上的铜钉在夕阳下如凝固的血痕。
这个母亲维持了大半辈子的家,如今却容不下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一切纷杂情绪压下。接下来的路,得她一个人走了。
一路风尘,终抵目的地。
陀鸣寺坐落在深山之中。行至半路,黑云压城,暴雨倾盆而至。
不能停。
她一咬牙,策马继续前行。
闪电撕裂天幕,惊雷炸响,马儿长嘶一声将她重重摔下! 温知白滚落泥泞,胳膊与脚踝传来钻心剧痛。
天色迅速暗沉,山间浓雾弥漫,寒气刺骨。
又一道闪电照亮山林——也照亮了悄然将她包围的数十个黑影。
“啧啧啧,真和你娘一样愚蠢。”
温符时的声音穿过人群,讥讽着拔剑直指她咽喉。
“我娘呢?”她哑声问,锋利的刀刃又切入几分,血珠沁出。
“什么治病?不过是我爹赏她一个体面的死法罢了!她还天天在神像前为你祈福,可笑!”
剑刃更深,血混着雨水淌下:“你那位母亲,自此要在这青山脚下长眠了。”他一脚踹在她肩上:“黄泉路上,同她做伴吧!”
未等他落剑,温知白猛地低头,徒手握紧剑刃!
雨水顺发梢滴落,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泪。
她将染血的手指放入口中,吹响尖锐哨。
“轰隆隆!”树林间瞬间跃出数十名暗卫,将温符时狠狠踹倒在地。
“杀。”她留下冰冷一字,转身带人冲向寺庙。
身后刀光剑影,惨叫不绝。
“温知白!我是爹唯一的儿子!你敢杀我?!”
“何止是你,”她回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狠绝,“我还要尝尝,为母弑父的滋味。”
“你疯了?!剑上抹了剧毒!不过十日你必死无疑!发作时如凌迟剔骨!贱人,你母亲受过的,该你了!”
“那便共赴地狱。”她咬紧牙关,泪如雨下,“听见了吗?凌迟,剔骨。”
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奔至山顶破庙—— 屋檐下,一尺白绫悬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温知白腿一软,跪倒在地。
雨水模糊视线,暗卫斩断白绫,待看清女子面容,皆黯然摘下面罩,哽咽无声:“小姐……”
她在搀扶下踉跄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短短几十米的路,她走得忐忑。
走快了,怕那是她。
走慢了,又怕寻不到她。
直至最后三步,青白的面容,枯瘦的手腕,仍是那件离家时的素绒斗篷,如今却浸透鲜血,沉甸甸地裹着一具将熄的躯壳。
“娘……?”声音抖得不成调。
暗卫退开,她跌爬三次才触到母亲衣角。
“知…白……?”江绪绾眼睫微颤,瞳孔浑浊如蒙灰的琉璃。
温知白僵住。这是她那个骄傲一生的母亲?!
她慌忙去擦母亲脸上的雨血,却越擦越脏,“娘,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江绪绾突然痉挛着抓住她衣领,力道惊人:“跑……快跑!”
“一起走!”
“知白…”母亲的手抚上她的脸,血抹出红痕:“娘走不动了……对不住,没护好你。”
她拼命摇头:“才不是!娘一直把我护得很好…”
“下辈子…”江绪绾瞳孔开始扩散,“还愿不愿…做我女儿……”
温知白额头与她相抵,“我永远…都是你的孩子。”
没有回应。
一滴泪从母亲僵硬的眼角滑落,混着雨砸在她手背—。
山间响起撕心裂肺的痛哭,墨色天空染上殷红。
“什么神明……什么天意!”
她捡起地上的寒剑,一瘸一拐地踏入发霉的门楣,用尽全力一刀一刀劈向神龛:“不是说我娘平安顺遂吗?不是说我娘福寿康宁吗?!”
都是假的。
山巅雷鸣电闪,腐朽的神像眼眶中积满雨水,混着金漆剥落,如血泪蜿蜒。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停,地上的泥坑里荡起涟漪。
“小姐!有人来了!”
“约莫数百……是皇家铁骑!”
浩浩荡荡的队伍肃杀而至,将破庙围得水泄不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氏私藏蛟龙之秘,欺君罔上,着诛九族!” 皇律司冷声宣诏,铁骑张弓搭箭。
“护住小姐!”暗卫怒吼着用身体筑墙。
她腕间银纹滚烫,是裴钦洲在拼命感应她的位置。
第一箭穿肩,第二箭钉膝,第三箭—— 她抱紧母亲,以脊背迎向漫天箭雨。
“裴钦洲…”血沫溢出唇角:“对不起…”
皇律司首领漠然挥手:“传,罪臣之女江绪绾抗旨伏诛,其女温知白…逃亡中坠崖,死无全尸。”
……
腰间玉佩“咔”地裂开一道纹,裴钦州僵在原地,温知白的气息正在急速消散。
他疯狂催动契约灵力,寻着最后一丝魂魄气息找到乱葬岗。
乱葬岗的夜风像千万只冤鬼的呜咽,枯树扭曲的枝桠刺向铅灰的天穹。
他终于找到她。
她那么鲜妍的一个人,如今却孤独的躺在那里。
裴钦州颤抖着触碰温知白,冷如玉,硬如石。
银发骤散,竖瞳铅灰。
他不再伪装:“我会救你…不要丢下我…”
在魔与仙之间,他甘愿只做虚无缥缈的蛇灵,以便留在人间,可惜,却不曾想到,蛇灵灵力最弱,救不了眼前人,挽不回死人魄。
生与死间的灵皆告诉他:“你非仙非魔,救不了她的。”
回到她的世界,听闻京城世家大族高氏、林氏、江氏、许氏皆曾得人帝赏赐寻魄丹,能让人起死回生。
无虞阁被封,江氏于昨夜残败,满门被灭,寻魄丹也不翼而飞。
接下来的那三家皆不愿将此珍宝给一个无权无势之人。
裴钦洲这样的人,在他们的眼里不过蝼蚁之辈。
旁人的生与死,与他们又有何干系?
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走过长街,每一步都踏碎一块青石板。
大雨滂沱,他跪在紧闭的厚重的高门之下,乞求里面的人救救怀中的爱人。
可没人愿意开门,没人愿意救她。
毒效发作,她紧紧蜷缩在他的怀里,浑身发抖,略带哭腔告诉他:“裴郎……我疼……带我走,把我藏起来,好不好?”
温知白亦知如今无人愿意施舍于她,她也不想他同她吃苦。
而温令臣虽绝情,却也在偏殿偷偷设下江绪绾的灵堂,火盆中烧着纸钱,孤园白絮,似雪却非雪。
先生与井城学子知晓温知白眼下处境,便偷偷将所有食物与积蓄拿出,交予裴钦洲,让他带着温知白隐藏于远郊小院。
这几日的阳光很好,温知白坐在门边的躺椅上,她恨,此生不能手刃仇人。
她的面色愈来愈憔悴,为让她开心,便学着念些话本。
“最后,狐狸为了报恩,也将死作新生,随那位姑娘去了。”
裴钦洲念着,温知白叹:“好傻的狐狸。”
每每受钻心剔骨之痛,她大汗淋漓,脸色惨白,他将她拥在怀里,悄悄将灵气渡给她,只为缓解她的痛苦。
夜夜总难眠,她几度深陷陀鸣寺那夜的恐慌。
温知白转身死死揪住他的衣领,指甲隔着布料掐进他心口的皮肉:“我听见我娘在哭……裴钦洲,她在陀鸣寺的屋檐下哭……”
月光照着她猩红的眼,没有泪,只有滔天的恨。
他忽然希望她哭出来,可她只是咬着他的肩膀,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口。
“对不起……”她的眼眶红肿,泪不断。
这样难熬的夜晚,她总能在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坐在床边,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
“裴……钦洲?”她迷迷糊糊地问。
“嗯。”他低声应道,“睡吧,我守着你。”
拧不过天意,扭转不了命运。
“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你……”他轻蹭她的掌心。
这日,她听着他念诗。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女孩却在这时打断了他。
温知白眼波似是掩上一层雾气:“我想吃莲子酥了,你去买些来,好不好?”
“好,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三两步往屋外跨去。
她思忖再三,还是叫住他的脚步:“裴钦洲。”
他停在门槛,没回头。
“若日后我房前的茉莉开了……”她的声音带着笑,“替我折一朵,放在我的墓前。”
一滴水砸在青砖上。
他以为是雨。
“谢谢你。”
一直陪着我。
温知白将桌上的诗集捧起,翻到方才裴钦洲读的那页。
泪滴浸染了字迹,伤悲随着笔墨绽开。
最后,她将诗集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句未念完的诗。
“裴钦洲,我想和你永远藏在这里,不要被尘世喧嚣纷扰。”
说到做到,他很快便回来了。
他走向前,将睡熟的女孩的头轻挪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起面向天边的夕阳,就像初在先生的菜圃里见她那日一样美。
她的气息早就散了,可裴钦洲却总能听见她说——
“裴郎,我累了,想睡一觉。”
他也总回应:“嗯,我等你就是。”
寥寥数日,他终是迎来女孩的坟墓。
他无数次消耗灵力,让自己回到她的记忆里,去窥探她的世界,在那里有他们的故事。
他回到她离家前的记忆,才知那日他去取婚服时,她却在温家受尽委屈。
“他们怎能让你这样的委屈……”他颤抖着,亲吻着她生前赠他的玉佩。
从她离开后,裴钦洲的眼里便只剩下灰白色,蛇灵本就不需要鲜艳的色彩。
他不言笑,只是终日模仿着她生前的样子,无数次走过她曾走过的路。按照约定,他将温府中江母带来的下人遣散,也如月为井城的学子送钱。
“你离开后,这世界上最像你的人是我。”
夜晚,裴钦洲总将她的衣物放在身边,如蛇筑巢,他每夜蜷缩在那里,这世间最后留有她气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