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笼罩零落的街道,两旁酒楼上挂着残破的酒帆,被吹的凌乱。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温府熟悉的大门。
不知不觉中,温知白的手扣上门环,可是没人回应。她又用力推,却怎么也推不开。
她想大声呼唤府中的人,自己的声音仿佛被天地吞吃了似的,并无回响。
突然,身后传来女人的哭喊声。
“知白,娘好痛啊……”
她缓缓转身,眼前的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母亲。
江绪婉捂着脖颈处不断涌出的鲜血,惨白的脸没有眼泪,而是麻木地呼唤她的名字,不断重复口中的话。
“娘好痛啊……知白,娘快要痛死了……”
温知白想哭,却掉不出一滴眼泪,她一步步靠近近在咫尺的至亲,可江绪婉却始终在她五步之外的距离。
“母亲!”她竭力呼喊着,却怎么也听不见自己的喊声。
只能看着江绪婉慢慢、痛苦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
雨滴顺着屋檐落在地板上,山谷间白雾缭绕,凉风卷起门边的纱帘,钻进裴钦州的衣袖,他蜷缩了下,睫毛轻颤几分。
雨下一阵晚,他也在温知白的床榻边守了一阵夜。
时值清晨,两人尚在睡梦中。
一只纤纤玉手旁,是另一个人骨节分明的手掌。
一大一小就这么并放着,却隔了几分距离。
等到第一缕阳光破开云层,温知白的指尖动了动,她从方才的噩梦中惊醒,额前尚挂着冷汗,枕头也润了几分。
耳旁传来清浅的呼吸声,这才让她心定了些。
一切都是梦。
温知白望向裴钦州的睡颜,此刻的他不再像往日在众人面前那副冰冷冷的样子,双眉轻垂,窗外的光透过房内的琉璃扇折射出七彩的光,映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他的俊美。
此刻她只觉得他很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她害怕打扰他的梦境,只是不由自主地,让两只手靠得更近,微小的触碰,她感受到他冰凉的手背。
夜里凉。
只有她自己始终被温暖包裹着。
复杂的目光被裴钦州所察觉,他朦胧睁眼,却见温知白惊慌失措合上眼睛。
他没拆穿她的小心思,而是直接覆上她的手背。
两人一起假寐。
温知白心脏砰砰跳,只觉得自己此刻的脸快要熟透了。
可她一动也不敢动,醒来以后呢?她该对裴钦州说什么?怎么解释昨晚的事?
还有,温知白才做的噩梦。
可那其实也算不上噩梦了,都是她经历过的痛苦与恐惧,怎么还能算是梦呢。
面对眼前等待她多年的人,待睁开眼后,又该如何向裴钦州说明,温知白从未对他有过一丝心动,更不喜欢与他在一起。
从仇恨中温知白生出悲痛,又从绝望中得到欢喜,这条复仇之路,她绝不能再带着他走第二遍。
此生长愿所爱平安喜乐,不受自己牵连而陷入生与死的漩涡。
所以,对不起……
这一次,我还是不能爱上你。
想到此处,温知白的泪划过眼角。
冰凉的指尖抚去她的泪水。
“怎么了?”裴钦州不知何时醒来。
温知白睁开眼,坐起身,好半天才道:“裴钦州。”她缓缓抬起眼,一字一句顿道:“我要回去。”
裴钦州没有说话,他刚伸出手帕,想为她擦去额前的汗,却被她躲开。
“你别碰我。”温知白冷冷道。
他低下头,将手帕叠好,放在她的手中:“擦擦吧。”
下一秒,那方手帕便被她扔下床去:“我不要你的东西!”
他点点头,略带些自嘲的笑意:“嗯,没关系,你要我就好了。”
“裴钦州,昨日太子的用意,连我都明白,你肯定比我更清楚。我和你在一起,只会为你引来麻烦,你走到今日的位置上,并非易事,你与太子,还要争这天下七分,大好前程唾手可得,因我耽误,不值得。”
夏承恩要是昨夜真的想杀温知白,现在的温知白就不会好端端坐在这里,不过是警示温知白,不要耽误裴钦州的前程。
江山,权力,财富,世人之争,向来不变。
可温知白却忽略了,裴钦州不是世人。
“我不在乎什么东宫,什么天下,我最记挂什么,你当真察觉不到我一分一毫的真心吗?”
“……你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我一辈子吗?”
“虽然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但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裴钦州只想让她明白,他走到今日,只想让她可以有所依靠。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将我强行困在你身边?你以为你这样就会让我爱上你吗?我只会恨你。”泪水在被褥上浸成一片。
恨?
“你想如何?”
温知白跪坐在床上,抓起他的衣袖:“此后,你我分道扬镳,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裴钦州心间涌上酸楚,潸然泪下,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温知白,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这么急着离开我?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他的脸贴得很近,这是她复生后第一次认真的看他的脸。
眼前的男人比他印象里的那个少年成熟了几分,眉眼间褪去了青涩,染上几分难以明说的忧愁。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离开我?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多想你,我已经数不清多少个因你失眠的日夜,我一次次告诉自己,我答应过你,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可是你呢?你为什么答应要回来找我的,却一次次失约?”
他说一个字,就更让她痛心一分。
温知白的呆滞住了,裴钦州明明是在怪怨她,可感到更多的是他的委屈,无力。
裴钦州说完,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他说这些,不是想埋怨她,而是埋怨上天无情,埋怨没有她的那段时光。
温知白闭上眼,缓缓道出:“我们认识吗?”
她的话如利刃刺进心脏,裴钦州松开她:“无妨,你可以再一次,慢慢了解我。”
“所以,你还是不肯让我走吗?”
裴钦州拽过她的手腕,右手拨过她的左脸朝自己靠近。
他这一次,选择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的答案,薄唇轻覆,不过也是蜻蜓点水,戛然而止:“我已经不年轻了……所以,这就是我的答案。”可下一秒,温知白准备开口,裴钦州的唇又再次覆上。
几次推不开裴钦州这个快要让她喘不过气的吻,她便咬破他的唇,他吃痛闷哼一声,却不停,反而勾起嘴角。
他欲加缠绵。温知白的耳根子发烫,最后以温知白一个响亮的耳光结束。
他玩味地用中指点了下唇角被她咬破的地方,又望向她羞愤又迷离的眼,只觉可爱。
“裴钦州!!你混蛋!”温知白捂着唇,将身旁的枕头扔向他,口中大骂:“我讨厌你!”
他却一把接过枕头:“啊……讨厌我啊,那怎么办呢?”
裴钦州一步一步走近她。
温知白慌张地往后退,他的手暴起青筋,搭在她的脚踝上,将她扯到身下,俯身在她的耳边,道:“温知白,你再讨厌我也没用,我已经没有办法不喜欢你。”
温知白偏过头去,双手抵在他胸前,不让他再靠近。
裴钦州只觉好笑,他摊开双手:“我不碰你。”
“知白,看着我。”他的声音轻柔,却又无法让人抗拒。
温知白渐渐放下防备,对上他的目光。
“你对于感情,太迟钝了。”
这段感情,交给他负责就好。
再不知道说些什么,温知白便自顾自地转过身去,背对裴钦州。
“生气了?”他问。
温知白不搭理他。
就在这时,谢谙站在门外敲响了门。
裴钦州走了出去,谢谙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温知白,便匆匆离开了。
温知白见门外已经没有了人影,她也蔟起眉头,不是要和裴钦州断绝关系的吗?怎么眼下又变成了这幅样子。
事情脱离她原本设想的轨道,眼下母亲的棺椁还在温家,三日后便是母亲下葬之日,她必须先回温家,亲自为母祭奠。
或许,她真的可以利用裴钦州对她强制占有的心理,让他放自己回去。
刚才谢谙将他叫走,应是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可以利用裴钦州不在府中的时间,为自己搭个戏台子。
既然裴钦州不让她出去,那她就把外面的东西带进来。
东宫
偌大的宫殿内,宫人弯着腰,匆匆将茶盏呈在金丝楠木桌上,茶香缭绕在夏承恩与裴钦州之间,两人皆未开口,默默关注着彼此的一举一动。
夏承恩的手指轻点在桌上,直到殿内只剩下两人,他才将一封信从桌对面推到裴钦州面前。
“昨日之事,是下人不细心,竟选了带青苔的鹅卵石作路铺在地上,才叫温小姐不慎跌入湖中,人本王已叫人处置了,还请裴大人替本王向温小姐致歉。”
平时凛然威严的太子,此刻在裴钦州面前却带了几分心虚。
“殿下,你我也算相识多年,此后有何事可直接对我坦言,我生无来路,死无归途,孑然一身之人,不需几次三番的试探,只一点,世间有了温知白,她成为我的底线,望殿下明白,我所做的一切,不为苍生,不为权势,也不为您,只为我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要是我丢失了她,纵然天下倾覆,我也绝不入世。”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承恩也不愿多说什么了,他与裴钦州十六岁相识,最了解裴钦州的性子不过,何况早就听闻裴钦州在寻找一人,只是几乎没人知道究竟要找的是谁。
他看着裴钦州打开那封信,又等他阅完,长叹了口气,道:“高大人昨夜秘密见圣,圣上今早便召见了其他几位皇子,却唯独隐瞒本王,你说,这是为何?”
夏承恩随手打开折扇,挡在两人侧脸,轻声道:“如你所料,你家那位一出现,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对江氏动手了。”
“江氏退隐朝堂多年,单凭高家便能推动这一切吗?”
“我也觉得奇怪,为何这么多年,高氏一直紧盯着江氏不放,但却等至今日才捅破这层窗户纸。”
裴钦州轻点了下那封信纸,瞬间便成了一堆灰烬,虽然见过多次,夏承恩还是不免惊叹。
“温令臣那边,殿下查过了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裴兄。”夏承恩收起折扇:“自温符时断手后,秦雁珍欲嫁女,夫家正是高氏公子高哲礼。”
裴钦州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高哲礼?”
“正是,怎么,裴兄认识?”
“听说过罢了,不过他早就已经疯了吧?既如此,温氏还肯嫁女?”
夏承恩也举起茶盏,无奈的摇摇头,道:“从古至今,哪户世家大族的女儿不是牺牲品……”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灰尘落在光影里,茶饮尽,纷扰起,裴钦州从软垫上起身,夏承恩也起来送他离宫。
两人步行石板道上,夏承恩开口:“这趟浑水,你不趟不行吗?就这么想护着江氏?”
“殿下,我是要护她。”
“哎……”
裴钦州停下脚步,朝他说到:“殿下没有所爱之人,是不会懂的。这段时日殿下也是闲来无事,不如择户容颜姣好,气质非凡的女子,来管管您这颗无处安放的闲心,也免得纷扰我。”
“不是,裴钦州,你好大的胆子,你——”夏承恩被气笑了,他指着裴钦州,却又被裴钦州打断。
“依我看,北城戚氏家小姐就不错,素闻贤良淑德,擅琴棋书画,与殿下同岁,又出身武将世家,是为良配。”
谁不知戚家小姐奇丑无比,传闻五大三粗,这裴钦州准是故意的。
他夏承恩堂堂太子,再如何也该娶一仙女似的人物。
“殿下,就送到这吧,哦,对了,彼时裴某定携我家夫人,恭贺东宫,讨要喜酒。”
望着裴钦得意远去的背影,他不禁朝身后一直跟着的光兮,吐槽了句:“是不是本王太放纵他了?是在说本王多管闲事吗?!”
“那殿下,不如对裴大人略施些惩戒,让您也出出气?”
不料,夏承恩便挥拳作势往光兮打去:“裴钦州救了本王一命,你是想让本王于忘恩负义之地吗?本王看你是活腻了,还妄想动裴卿?”
“在下不敢,不敢。”
光兮暗自叹气,明明是夏承恩自己气不过裴钦州的。
其实裴钦州方才说的那些夏承恩也不是没想过,若真娶了尚京哪家出身不凡的小姐,对自己争夺皇权也能有所益处。
只可惜,所遇之人,都太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