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不着调的请求,月回自是当即拒绝了,“江公子,你我并非一路人。”
江雪辞深深凝视着她,“月姑娘,你是刑神对么?”
月回斜斜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江雪辞笑了,点了点她手上的那柄剑:“世间话本中,关于刑神的面目多是狰狞魁梧的模样,千人千面,但唯有一样东西从未变过。”
“况且,月姑娘在江府卧藏半月有余,只为除去这妖,如此大无畏行径,如此不凡身手,我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月回没有否认。
远古时期,神明与人并不在一个位面,两者之间极难接触。但到了现在,世间的神与人、妖魔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有的神信徒众多,也是因为时常在人间走动,普及自己的信仰。
江雪辞智计过人,能猜出她是刑神并不难。想到这,月回又记起之前他说过的“仰慕刑神风采,希望有朝一日得见其风姿”,不免有些微妙。
“月姑娘且放心,我想与你同路并不是有所图,实则是有难言之隐。”江雪辞将伞递给月回,走到一旁,一撩袖摆往那江府台阶上一坐,“你也见过之前那名来刺杀我的黑衣人了,江家是云京第一氏族,树敌众多,各种权利交织复杂,这里面有人想我生,有人想我死。”
“如今府内人一夕之间暴毙,江氏族业受重创,重整需要时间,此刻我身边无人保护,你信不信,待你今夜离去后,第二日我必定离奇死亡。”那公子的锦衣华服染了污垢,如雪的面容蹭着不知哪来的血,蓬头垢面地坐在人人踩踏的台阶上,无奈地望着月回,
月回:“我可以送你至官府。”
江雪辞苦笑着摇头,“月姑娘不知人间权势争斗如何,纵使是官府,亦与各大势力利益密不可分。”
他见月回垂首不言,知她应当从未遇到过要求同行的凡人,定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暗中加大循循善诱的剂量,“月姑娘且放心,我只是借刑神之荫躲过这段动荡之日便可,不会叨扰太久。”
“我亦知刑神斩妖除魔,身边必定危机四伏,且不说月姑娘拥有无上神力,随手保护我这个凡人不在话下,若我哪日不慎罹难,也只是承我今日固执之果罢了,姑娘不必承但任何因果。”
他盯着月回的面容,将她的一分一毫的表情变换收入眼底,唇角勾起隐蔽的笑,语气却真诚坦然:“此外,我自然不会白白麻烦月姑娘。若我有幸得以活过这段时日,昔日重振江府荣光后必开坛设宴,为刑神广收信徒。”
“!”
月回猛地看向江雪辞,“成交!”
是的,虽说刑神斩喜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月回嫉妒祂信徒十分广,但有一点没说错,她确实嫉妒喜神的信徒广。
此时的刑神还是一个渴望成为像善神那般被天下人供奉,香火鼎盛的神明。
如江雪辞所说,带上他一个凡人,对于月回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江雪辞偏头笑了两声,这刑神不通世俗,倒是极为好骗。
他站起身:“那么月姑娘,接下来我们去哪?”
月回看江雪辞这番模样,已经不适合赶路了,“大雪封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吧。”
幽静的长街里,两道身影逐渐远去,雪缓缓将地上残留下的脚印掩去。
*
然而之后的事情发展却有些出乎江雪辞所料。
他想过月回除妖应当是日夜兼程,却没想到她原是在林子里随便找棵树就能睡了,知她不拘小节,也未曾料到她不拘到河边掬了捧水便可落腹。
虽说他少时被江洲冷待,但毕竟是富贵乡里出来的嫡子,金尊玉贵地养着,又怎能受得了这种潦草的生活方式。
同行目的既已达成,他便也开始露了些真性情。
“月姑娘,我自幼身体不算强健,恕我寒冬时节无法睡在树上。我尊重姑娘的生活方式,待你明日醒来可到碎玉轩寻我。”江雪辞笑意温和地向那树上的姑娘告了辞,自行找了间高雅客栈。
他唤来店家,开了间天字号房,又令那店小二去给他买了身得体的衣裳,入了房便迫不及待地沐浴更衣了一番。
窗外雪景正好,柿子红彤彤地坠在枝丫上,夜色正深,大街小巷里早已没了人影。
江雪辞披着鹤氅,端了杯热茶靠在窗旁,悠然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颗树上——
正是月回躺着的那颗。
想起临走时月回瞪大的眼睛,他唇畔流露了些许玩味笑意。
江雪辞不是傻子,离了江家真叫自己过上那穷苦人般的生活。什么“怕江府里有隐患,怕离奇死亡”都不过是骗那刑神的,他之所以火烧江宅,纯粹是因为玩兴大发。
他自幼聪颖,博闻强识,学什么都如饮水般轻松,哪怕是千万人往矣的金科状元,于他也不过易如拾芥。
或许是因为实在早慧,再加上有了江洲那样不着调的爹,江雪辞在成长中渐渐地锻炼出识别他人的情绪敏锐——这人是为谄媚,那人是为**,总归各自带着各自的**而来。
他冷眼看着这些人,翻覆手掌便可掌控他们的情绪变幻,这样的生活让他感到枯燥乏味。
某日,他在一本下人献上来的民间话本中读到刑神,书中说刑神拥有无上神力,杀伐果决,刚正不阿,为斩尽天下邪魔,捍守天道法则降生而来。
描写得如此笃定,如此专一,叫他不免想,这样的神会是什么样的?莫不是如那道馆中的受戒者一般,三千年如一日的古板寡淡?
所以他开始感到好奇,这刑神拥有此等强大的力量,为何甘愿作天道的一把刀,只做些虚伪仁义的救世之事。
直到见到了月回,某些事情渐渐有了答案——
原来刑神非但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是一位看着未经世故的懵懂女子。只是美则美矣,却空空如也,一具没有灵魂和心的躯壳又实在是有些无趣。
但很快,另一种隐秘的情绪从心口滋生,她看着姑且是空空如也,可懵懵懂懂的表面之下,不正是一张未经笔墨挥染的白纸?
若是由他来教会这正直无比的神什么叫做恶意和**,将她从高高的神座上拽下来,让一把只会除恶的刀沾染上世俗的颜色,生出那颗人心,日后未必不会反向天道挥刀。
人心由好变坏如此简单,于人性一道上再熟悉不过的他,想探一探这神性又是如何?
只这么一想,升天的兴奋感便席卷了全身,立刻抛弃了什么江家、江大公子的身份,转而投入到这场浩大的实验里头。
翌日,江雪辞收拾齐整下楼,见月回笔直立在碎玉轩大堂。
她站的那位置虽然远离他人座椅,但却是人来人往的必经之路,每每人们过路都要睇她一眼,笑道哪来的守门神。店小二更是不太耐烦,对于进店不消费的人素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几次三番路过都要风言风语嘲讽两句。
江雪辞看了一会,上前去将人引了过来,“月姑娘,过来一同吃点早膳吧。”
那方才还神情不耐的店小二一看竟然是江雪辞认识的人,连忙换了副嘴脸,喜笑颜开地过来同月回搭话,表情变换之快叫月回看了他好几眼。
等小二一走,江雪辞随口道:“世间人多半如此,趋炎附势,看碟下菜,刚刚他对你出言不逊,正是因为见你无权无势,月姑娘不觉得生气么?”
月回摇头,神色颇为淡然,“不生气。”
“止于言语尚还好,若是有朝一日这些凡人对你拳脚相加,随意欺辱,月姑娘也不生气么?”江雪辞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他们伤不到我,我又何须与他们计较。”月回理直气壮地道。她心里门清,她是神,需要的是凡人的信仰,二者本就不是敌对的身份,况且她完全有能力不任江雪辞说的那些事情发生。
“我忘了,”江雪辞和煦一笑,将上好的精致早膳摆上一份到月回面前,“此前在江府误会你,那些不长眼的下人以为你真是杀人犯,误将你关进了水牢,受此水淹之刑你都没有报复。刑神如此胸襟,实在让我佩服。”
月回下意识觉得江雪辞这话有点奇怪,听得怪,但甚少与人交流的她也找不出哪里怪。
江雪辞:“月姑娘,尝尝这碎玉轩的玲珑虾包,可是云京有名的早点。”
月回难得吃上一回早膳,拿了筷子便想去夹,被江雪辞阻止,“且慢。月姑娘习惯了野果干粮,应当没有吃过这类早膳吧?这玲珑虾包需要先净了手,将外面那层皮剥去,再蘸了这汁水才会好吃。”
江雪辞将蘸好汁水的虾包夹到月回的碗中,和缓道:“月姑娘,先去门外净手吧。”
月回只好起身去洗了手,回来夹起江雪辞给她处理的好的虾包,能尝出它原本的美味,可在碗碟里放了一会已经变冷了,包的馅有些腥,那蘸了汁水的地方更是咸腻无比。
“如何?”
看着江雪辞期盼的眼神,月回吃完那个虾包,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确实很美味。”温暖和饱腹的感觉在肚子里萦绕着,比她平日吃的那些干涩冰冷的馕饼好太多了。
江雪辞眼神一闪,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吃完早膳,江雪辞去结账,月回在客栈门口等他。
“这位姑娘,”一道干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紧张:“恕在下冒犯,可否问一句你与方才那位公子是什么关系?”
是一位白衣男子,若说江雪辞是皎皎明月高不可攀,这位便是铮铮翠竹若清风拂面。
月回道:“我们同行。”
这个答案让男子有了底,大概是不怎么亲密,但又因为某些事情不得不同行的关系。
他松了口气,俊秀的面容带着点绯红,“非我要探听,只是方才在下坐在你们旁边,免不了听到你们的一些交谈。贸然叫住你只是想提醒你,那位公子对你怕是心有不纯。”
他刚刚听了一些,只觉那公子说话夹枪带棒,面上笑着,嘴里却似乎暗藏诱导。
吃饭便吃饭,还要暗贬一句人家过去如何如何未体验过,若是换了一位自尊心强的姑娘来,只怕是觉得对方在羞辱自己。
而吃虾包就更是了,如今天气寒冷,店家特意给玲珑虾包准备了加温的火烧底座,为的就是让虾包保持鲜美的口感,那位白衣公子看着对此熟稔,却故意提前夹出让其变冷,以此来试探这位姑娘的反应。
他家中亲戚女眷多,比起同龄男子,自幼就比较擅长同女郎交流,故而觉得那男子虽长相俊美,却包藏一颗祸心。
月回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看着眼前人白净的脸庞,早晨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得她面上的绒毛都可爱无比,再次叮嘱:“望姑娘擦亮眼睛,莫过多信了他人。”
但见眼前的姑娘睁着一双纯粹的眼,只消看着便叫他有些羞赫,他下意识道:“在下叫林若怀,不知姑娘芳名是……”
“月姑娘,”询问声被突兀地打断,那高不可攀的皎皎明月缓步走到月回身旁,打量的视线落到她面前的男人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们该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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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