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天际泛着鱼肚白,稀疏的车辆划破街道的寂静。
顾怀瑾的黑色宾利慕尚停在了一个与它格调截然不同的入口前
——一个嘈杂、鲜活、充满了泥土气息与吆喝声的露天菜市场。
顾怀瑾推开车门,定制皮鞋踩在略显潮湿的地面上,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复合体:新鲜蔬菜的泥土腥气、水产区的咸腥、早点摊飘来的油炸食物香气,还有汗味、人气,混杂成一股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与他习惯的恒温空调、消毒水气味以及高级香氛环绕的办公环境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他今天依旧是一丝不苟的深色高定西装,领带系得端正,整个人像是刚从财经杂志封面上走下来,误入了这个充满烟火气的画卷,引得早起买菜的阿公阿婆频频侧目。
沈熹微已经等在市场入口处。
她穿着一件浅米色的棉质长裙,外罩一件柔软的针织开衫,长发松松挽起,提着一个素色的布艺购物袋,整个人像清晨的一缕薄雾,温润安静,与周遭环境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早,顾先生。”
她看到他,走上前,声音平和,带着一丝清晨的清醒。
“早。”
顾怀瑾颔首,目光快速扫过眼前喧闹的场景,语气带着惯有的审慎,
“沈小姐,这就是你选择的‘第一课’地点?”
他很难理解,感知情绪这种抽象课题,为何要从如此……杂乱无章的地方开始。
“嗯。”
沈熹微弯了弯唇角,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
“顾先生,你说想学习感知真实的情绪。
最真实、最鲜活的情感,往往藏在这些最寻常的生活褶皱里。
这里,比任何情绪识别图表或心理学书籍都来得直接。”
她说着,很自然地转身往市场里走去,
“跟我来,小心地上的水渍。”
顾怀瑾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内心那点对于计划外环境和无序状态的轻微不适,迈步跟了上去。
他提醒自己,这是一场“研究”,一场投资,他需要保持开放的心态——尽管这对他而言颇具挑战。
一进入市场,声浪便扑面而来。
小贩们嘹亮的吆喝、主妇们精明的讨价还价、鸡鸭鹅的鸣叫、刀落在砧板上的闷响……交织成一曲热闹非凡的晨间交响乐。
沈熹微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她步履轻快,目光掠过两侧的摊位,时而停下看看蔬菜的成色,时而用本地话和相熟的摊主寒暄两句。
“李阿姨,今天的番茄不错哦。”
“是啊,熹微来啦?新鲜着呢,给你挑几个红的!”
“谢谢阿姨。”
顾怀瑾跟在她身后,像个突兀的观察者。
他试图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去理解这一切。
他看到菜贩熟练地称重、报价,心想:
“简单的价值交换,但效率低下,缺乏标准化流程。”
听到一位大妈为了几毛钱和小贩争论不休,他脑中自动分析:
“时间成本与微小利益之间的不经济博弈。”
他甚至忍不住对沈熹微说:
“沈小姐,你看这个市场的布局,水产区和熟食区距离过近,存在交叉污染的风险。
而且,交易方式原始,如果引入电子支付和线上预订系统,可以显著提升效率……”
沈熹微停下脚步,拿起一个还带着露水的黄瓜,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嘲讽,反而有种了然的笑意:
“顾先生,这里不是你的商业谈判桌,也不是需要优化流程的生产线。试着先放下你的‘SWOT分析’和‘效率最大化’原则,好吗?”
她将黄瓜递到他面前:
“你看,这上面的小刺,说明它很新鲜。
闻闻看,有股清香味。
李阿姨在这里卖了二十多年菜,她知道王奶奶牙口不好,总会给她留最嫩的青菜;也知道张爷爷节俭,会在收摊前给他算便宜点。
这里的‘价值’,不只是秤上的数字,还有人情往来,有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信任和关照。”
顾怀瑾怔住了。
他看着她递过来的黄瓜,下意识地接过。
指尖触碰到冰凉湿润的瓜身,以及那些细微的、扎手的小刺。
一种陌生的、粗糙的触感。
他依言低头嗅了嗅,一股确实存在的、清新的植物气息钻入鼻腔,与他平日里闻到的、经过精心调配的香水或咖啡香气完全不同。
他抬头,重新看向周围。
这一次,他尝试着不再用商业分析的视角,而是……只是看。
他看到卖豆腐的老夫妇,丈夫默默地磨豆子,妻子笑着给顾客装袋,两人之间没有太多言语,却有一种经年累月的默契。
他看到一个小女孩拽着妈妈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糖炒栗子的摊位,母亲嗔怪地点点她的额头,却还是掏钱买了一小包,小女孩立刻笑逐颜开。
他看到几个老友在早点摊相遇,围着简陋的小桌,一边吃着油条豆浆,一边大声聊着家长里短,脸上是松弛畅快的笑容。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气味,不再是需要被分析和优化的“数据”,而是变成了具体的、生动的场景。
他注意到小贩吆喝时脸上洋溢的热情(或许是为了招揽生意,但那份劲头是真实的),注意到顾客挑拣蔬菜时专注的神情(那是对家人饮食健康的在意),注意到人们交谈时眼角的纹路和语气里的温度。
沈熹微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像是一道引导:
“别想着总结规律,只是感受。
感受那个小女孩拿到栗子时的雀跃,那是满足的快乐;感受那几位老友聊天时的放松,那是友情的舒适;
甚至感受那位大妈砍价时的认真,那或许是一种对生活的精打细算,甚至是一种她享受的社交方式。
情绪有很多种面貌,没有高低之分。”
顾怀瑾沉默地跟着她,手中的黄瓜仿佛成了一个象征物,连接着他固有的理性世界和这个陌生的感性世界。
他不再发表分析言论,只是默默地看,默默地听。
他甚至尝试着去“听”那些他听不懂的本地话里的语调起伏,猜测其中蕴含的情绪。
沈熹微买了几样蔬菜,又带着他走到一个卖花的摊位前。
摊主是个笑容淳朴的姑娘,桶里插着些常见的鲜花:
康乃馨、百合、玫瑰,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沾着晨露,生机勃勃。
“阿妹,要一束向日葵。”沈熹微说。
“好嘞,熹微姐!今天的花特别新鲜!”姑娘利落地包扎好一束明黄色的向日葵,递过来。
沈熹微付了钱,接过花,转身,却将花递向了顾怀瑾。
顾怀瑾又是一愣。
“给你的。”
沈熹微微笑,
“向日葵,总是朝着太阳。试着感受一下,手捧阳光的感觉。”
顾怀瑾迟疑地接过这束与他形象极度不符的、灿烂得有些过分的花。
金黄的花瓣灼灼盛放,花盘沉甸甸的,散发着阳光和植物的混合气息。
他 awkward 地捧着花,西装革履与怀中的向日葵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组合。
周围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甚至有个提着菜篮的阿婆笑着对沈熹微说:
“熹微,男朋友啊?真是一表人才,还给你买花,真浪漫!”
沈熹微只是笑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顾怀瑾耳根微微发热,一种他很少体验到的、名为“尴尬”的情绪悄然浮现,但奇怪的是,并不全然令人讨厌。
逛了一圈,沈熹微的布袋子装满了食材,顾怀瑾手里则多了一根黄瓜和一束向日葵。
两人走出菜市场,重新回到相对安静的城市街道。阳光已经变得明亮起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感觉怎么样?”沈熹微问。
顾怀瑾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向日葵,又抬眼望向眼前车水马龙却井然有序的街道,再回想刚才那个嘈杂的市场,缓缓道:
“很……嘈杂。但也确实,充满活力。”
他找不到更精准的词汇来形容那种复杂的感受,
“和我习惯的环境,完全不同。”
“不同就对了。”
沈熹微点点头,
“第一步,就是意识到‘不同’。感知情绪的第一步,是打开感官,接纳信息,哪怕是那些你觉得无序、低效,甚至与你认知相悖的信息。
允许它们进入你的世界,而不是第一时间用你已有的框架去过滤、评判它们。”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黄瓜和向日葵:
“今天你的‘作业’,就是照顾好它们。
黄瓜晚上可以凉拌,向日葵找个瓶子养起来。
试着和这些‘生命’相处,看看会有什么感觉。”
顾怀瑾看着手里的两样东西,一时无言。
让他分析上亿的并购案易如反掌,但“照顾”一根黄瓜和一束花?这比任何商业难题都更让他感到陌生和无措。
坐回车里,高级轿车的静谧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顾怀瑾将黄瓜和向日葵小心地放在副驾驶座上。
车厢内原本严谨冷冽的氛围,因为这一抹明亮的黄色和那根带着泥土气息的黄瓜,而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发动汽车,驶离菜市场。
在等红灯的间隙,他无意中看到路边一家新开的甜品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大多是年轻人,脸上洋溢着期待和兴奋。
若是平时,他大概会想:
“网红效应,短期流量,需要观察其商业模式是否可持续。”
但此刻,鬼使神差地,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却是:
“他们看起来……很快乐。仅仅是为了一块蛋糕?”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也许,沈熹微说的“温度”,并非完全虚无缥缈。
这第一课“人间烟火气”,像一颗投入他平静心湖的小石子,虽然轻微,却的确荡开了一圈不一样的涟漪。
他知道,这离“学会感受情绪”还差得很远。
但至少,他迈出了这看似荒谬、却或许必要的第一步。而接下来等待他的,显然还有更多他无法预料、甚至无法理解的“课程”。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顾怀瑾的目光掠过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街景,第一次觉得,这个他自以为掌控得很好的世界,似乎还有太多他未曾真正“看见”的角落。
而沈熹微,正试图为他打开一扇通往那些角落的门。
门后的风景,让他这个习惯了运筹帷幄的危机公关大佬,
第一次感到了些许未知的、却又隐隐引人探究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