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父与眼前衣着华贵的男子大眼瞪小眼。
下山前,渡厄在倪遥裳的恳求下,将银发碧瞳幻化作寻常的黑发黑眸。
她怕渡厄用之前那副模样,会吓坏村里人,毕竟一看就知道是妖怪。
经过田埂时,几个劳作的村民抬头,都愣住了。他们一辈子没出过大山,何曾见过这般俊朗贵气的男子?
有人扬声问,“遥裳,这是哪家的公子?真俊俏咧!”
倪遥裳随口敷衍,“孙大娘,这是我从城里请的郎中,来给我爹爹看病的。”
众村民暗叹,果然是城里人,山里哪养得出这般气度。倪遥裳的相貌已经是他们村里顶尖了,可惜倪家有个卧床的爹,不然提亲的早踏破门槛了。
“爹爹,这位是……”倪遥裳刚要介绍,才想起自己也不知他名姓,忙递去一个眼神。
渡厄想起刚才经过村口石刻的“白杨村”三字,从容接道:“在下白杨,家住城中,世代行医。”
倪遥裳嘴角微抽,这名字,是巧合还是他随口编的?
倪父看似随意地问,“不知白公子家住城中何处?”
渡厄笑而不语,看向倪遥裳。
她连忙打圆场,“爹爹,先让白郎中给您看病要紧。”
倪父不再多问。
倪遥裳掀开薄被,那只黄鼠狼仍然趴在父亲腿上。
她紧张地望向渡厄,忽然想起蜘蛛精临死前的话。如果他是蛇妖,岂不正是黄鼠狼的猎物?难怪他刚才说也许无能为力。
不过渡厄只看了一眼,便对她说:“你出来一下。”说罢转身先出。
倪遥裳心中失落,还是跟了上去。
倪父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目光缓缓落回自己腿上。
“白杨大人,您也没办法吗?”一出门倪遥裳便急问。
“有。”渡厄直视她,“但若治好了你父亲,你必须即刻随我离开。”
“什么意思?”
“我要找的碎片,你认为在你家门口就能找得到吗?”
倪遥裳明白了,“要去多久?”
“不知。”
她犹豫了。这一走,父亲怎么办?年幼的弟妹又该如何?
她面露难色,“白杨大人,不是我不想走,是我离不开,您看,我父亲瘫痪在床,我弟妹还年幼,我放不下他们。”
“真麻烦。”渡厄蹙眉,目光扫过院中篱笆内的鸡群,忽然踱步过去。
倪遥裳以为他生气要走,连忙拉住他袖子,“白杨大人,不是说好了用我二十年阳寿换吗?”
渡厄停下,没回答她,用下巴示意篱笆里的鸡,“选一只。”
倪遥裳哪有心情吃鸡,不过迫于他的淫威下,还是随手指了一只。
渡厄看向她,“以后这只母鸡会代替你生活在你家人身边。”
太离谱了。倪遥裳扯了扯嘴角,“什么?”
“我会把她变成你,明白吗?”
倪遥裳张了张嘴。
渡厄神色一凛,“不答应我可走了,你以后被妖怪吃掉我都不会再现身。”
倪遥裳一听,连忙抓住他的手,一脸真诚,“我答应您。”
识时务者为俊杰。
“姐姐,你答应什么?”稚嫩的声音传来。倪遥裳低头,见妹妹不知何时站在脚边,弟弟也拎着两条鱼愣在院门口。
“没什么。”
倪香儿仰起小脸,目光在渡厄与她之间流转,“这是姊婿吗?”
倪遥裳一把捂住她的嘴,“香儿别胡说!”
“那他是谁?”倪靖之也走近,目光紧盯着渡厄。
“是给爹爹请的郎中。”
弟妹顿时恍然,倪靖之态度立刻恭敬起来。
“白郎中,我们继续去给我父亲看病吧。”倪遥裳顺势拉住渡厄往回走。
见两人去而复返,倪父从怔愣中回过神。
“爹爹,白郎中一定能治好您。”倪遥裳语气笃定。
倪父笑了笑,未置可否。
“我治病有个规矩。”渡厄开口,父女二人同时看向他,“旁人需回避,病人也不得观看。”
倪遥裳爽快应下,“没问题。”
倪父却有些迟疑,这般规矩,倒是头回听说。
“爹爹,您要相信白郎中。”倪遥裳宽慰道,随即退了出去。
等屋内只剩二人时,渡厄用布条蒙住倪父双眼。不过弹指间,他甚至没感觉到有人在他腿上施针的触感,布条又被取下。
映入眼帘是男子过分妖冶的脸,倪父有种错觉,刚才的一瞬,男子眼中好像有绿光流转。
“这是……可以了吗?”倪父愕然。
“可以了,明天就能下床了。”
“什么?”倪父大吃一惊,以往每次来给他看病的郎中施针后都是摇头离开,这人分明什么都没做……可他居然说,明天就能走路?!
“不满意?”渡厄语气平淡,随手为他盖好薄被。
倪父有点恍惚,“不是,是实在太高兴。”
渡厄忽然抛来一个布袋。
倪父差点没接住,沉甸甸地,打开竟然是满袋银两。
倪父蹙眉,“白郎中这是什么意思?”
渡厄勾了勾唇,“没什么意思,我这人慈悲为怀,钱拿去买东西补补身子吧。”他转身欲走,又驻足补充,“往后夜里听见陌生嗓音在喊你名字,别乱回应。”
说完,他径自离去,留下一脸目光复杂望着他的倪父。
“爹爹,我送白郎中出去。”倪遥裳朝里嚷了一句,便追上渡厄的步伐。
“白杨大人,成功吗?”
“嗯,明天就能走路了。”
“太好了!不过那只黄鼠狼为什么要缠上我父亲?”
“它向你父亲讨封,或许是他夜里不慎应了声,却不符它心意,遭了报复。”渡厄顿住脚步,“明晚寅时我会在院门口接你。”
倪遥裳忙点头。
傍晚,倪遥裳在床前伺候父亲吃晚饭,饭菜是下午弟弟从小溪里钓来的鱼。
趴在倪父腿上的那只黄鼠狼也不见了,也不知白杨大人用了什么法子。
“白郎中用的是祝由术?”倪父忽然问道。
毕竟父亲是说书先生,倪遥裳知道瞒不过见多识广的父亲,只好应道:“是,他略懂一二。他家在城里很有名望。”
“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您卧病这些年,外面变化不小。而且他们家族常在外游历,很难遇上。我打听许久才找到白郎中。”
倪父像是被说服,默默吃饭。
“诊金不便宜吧?”他又问。
“不贵。”倪遥裳忙道,“就一贯钱。”
倪父再度沉默。
这晚,倪遥裳陪父亲聊到深夜,说了许多往事。
*
翌日,公鸡还没打鸣,厨房烟囱已经升起袅袅炊烟。
倪遥裳醒来后推门而进,见父亲坐在灶前生火,又惊又喜,“爹爹,您能走了?”
倪父辗转一夜,卯时忽然感到腿脚恢复了知觉。试着下地,竟真能站稳。卧病多年,他几乎忘了行走的感觉。此后他再没合过眼,生怕一觉醒来又回到从前。
“太好了……”倪遥裳眼眶发红。
“傻孩子。”倪父也悄悄抹了抹眼角。
他能重新走路,意味着这个家不必再由十四岁的女儿独力支撑。他可以继续寻找失踪的妻子,攒钱送孩子们去城里读书。倪父觉得,日子终于又有了盼头。
倪遥裳花了一天时间在赶工三双布鞋,她的女红很好,都是母亲教的,针脚密得像要把余生都缝进去。
离渡厄来接她的时辰越来越近,倪遥裳赶完三双鞋已经深夜。她来到弟妹房里看他俩,看着她们稚嫩的脸,她满脸不舍,也不知这一走,多久才能相见。
倪靖之迷迷糊糊看见床前的影子,“姐姐?”
她轻抚他的头,“以后要听爹爹的话,照顾好妹妹。”
“嗯……”孩子含糊应着,又沉入梦乡。
寅时整,院门外传来木门轻响。
倪遥裳透过窗棂望去,那道身影静立雾中,目光如有所觉,穿透夜色直望向她窥探的窗口。
她将早就收拾好的单薄行囊系在肩上,便出了门。
“白杨大人。”她声音和脚步都放得极轻,生怕惊醒家人,目光仍然不舍地流连在屋门。
渡厄走向篱笆,倪遥裳看见他掐指一点。
那只芦花母鸡忽地扑棱翅膀,转眼化作倪遥裳的模样,从地上缓缓站起,连她眼尾那颗小痣都别无二致。
倪遥裳掩住嘴,“太像了……”
“承蒙大人点化,赐小畜灵智,但有所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那母鸡所化的倪遥裳躬身作揖,眉眼间尽是谄色,偏生嗓音与她本尊分毫不差。
渡厄淡淡道:“从今往后,你便替她好好尽孝。”
母鸡低眉顺眼,“是,大人。”
“走了,小结巴。”渡厄转身先行。
倪遥裳一步三回头,望着那道与自己长相别无二致的身影莫名发慌,她疾步追上那道玄色身影,指尖不自觉攥住对方袖角。
“白杨大人,它靠谱吗?真的……不会伤害我家人吧?”
“不必担心,它既然得了我的点化,自当知进退,况且它身上有我气息,一举一动都在我感知之中。”
倪遥裳放心不少,又回头望向那座在视野中渐渐缩小的家。
那道身影默默站在屋门前,忽然展颜,向她挥了挥手。
倪遥裳倏地想起被蜘蛛精追赶时挥出的那一拳。
“白杨大人,那天飞进我眼睛的究竟是什么宝贝?您那天看到我那一拳了吗?直接把蜘蛛精打飞了十几丈远!”
渡厄听着她叽叽喳喳,没绕弯子,“是神格碎片。”
“神格碎片?”倪遥裳茫然重复。
“神格就是神身份的象征。”
她猛地停住脚步,满脸震惊,“什么?”
“百年前我来到凡间,欲施惩戒降下灾难,却误入凡人术士的结界,被封印百年。直到你误闯破坏结界将我唤醒,我强行破封,导致神格碎裂。”
倪遥裳终于听明白了,结结巴巴问,“您……您真是神仙?”
渡厄挑眉,“不像?”
她尴尬一笑,“像,您气质非凡。”
“但我如今是妖身。”
她懂,蛇妖嘛。
渡厄回头见她落在后面,“嘀咕什么呢?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