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将军府门口停下时,已将近卯时。
陆青菏刚踏入正院,就见顾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春兰迎了上来。
春兰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才道:“陆家的事,老夫人和夫人已经知晓,必然不会让少夫人白受委屈。只是听闻少夫人独自一人去了义庄,都很是担心,如今正在松鹤斋等您回来。”
陆青菏忙道:“我既回来,自然要先见长辈。只是你也知道,那地方肮脏,我翻找寻物难免沾上一些,可否容我先去换身衣裳?”
“这是自然。”春兰含笑点头,道:“少夫人不必着急。”
虽说是不急,但也不能让长辈久等,陆青菏步履明显加快,回到院内合上房门一气呵成,春雨和春桃被她关在了门外。
二人对视一眼,不知怎地,都没敢进去,老实地在外候着。
陆青菏没急着换衣服,而是先打开了陪嫁过来的那个小妆奁,将上层的钗环尽数取出,拆下隔板,下半层躺着一个小小布包。
她很快换了身衣服,揣着布包就去了松鹤斋。
齐氏正和老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见陆青菏进来,原还带着些忧愁的脸上顿时舒展许多,道:“可算回来了。”
“让母亲担忧,是青菏的不是。”
陆青菏说着就要行礼,被齐氏一把拦住,牵着她的手,在桌前坐下。
齐氏道:“不怨你,你也是为了自己母亲的遗物,只是不知镯子寻回来了吗?”
她观察着陆青菏的神色,问的很是小心。
陆青菏知道齐氏是真的关心自己,罕见地觉得心虚起来。
骗陆父、坑孙氏,她敢说自己做的问心无愧,可间接导致齐氏挂心担忧,反而让她有点坐立难安。
她从怀中掏出布包,当着齐氏的面打开——里头包着的是一只白玉镯子。
说是白玉,其实更像是带着点玉感的石头。玉肉粗糙,颜色也不莹润,镯子内里是一团团的棉,还有一道非常明显的浅黄色裂纹。
看见镯子的那一刻,顾老夫人和齐氏心中最后的疑虑也消失了。
也是,只有这样普通的镯子,才会被一个老婆子昧下,作为身后物险些入土。
"能寻回来就好,也了却你的一桩心事。"
齐氏松了口气,将陆青菏垂落颊边的发丝挽起:“之后便在家中歇息吧,忙碌了这些时日,我看你又消瘦了几分。”
陆青菏却摇摇头:“母亲,我知道孔家的事了,我想接下帖子。”
齐氏一听,眉毛不自觉皱起:“那孔家不过是因着往日的一些旧怨,想寻将军府的不痛快罢了,你实在不必理会他们。哼,孔家的那个酸儒,也就会使这点手段了。”
陆青菏将手覆在齐氏手上:“我知道母亲是为了我好,只是回了陆家一趟,我也想明白许多事。”
“从前,我早早没了母亲,在继母手下过活,但凡遇着事情,先想的就是退让一步。可是退一步后是退百步,久而久之父亲认为我软弱,继母觉得我好欺。”
“如今我不想这样了,孔府既然觉得这下个帖子便能寻我的晦气,盼着我长长久久躲在府中不敢见人,我偏不如他的意。”
她看着齐氏,面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纵使现在没了顾小将军,我陆青菏,亦能撑起将军府的门楣!”
这一番话,真是说进齐氏的心坎里,她看着陆青菏,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儿子。
她不由得道:“好!你有这番志气,我不拦你,若是孔家有不长眼的,在你面前混说,尽管拿出将军府少夫人的威势!。”
“是。”
这话算是为陆青菏后续的行动过了明路。陆青菏真心实意地对着她行礼,离开时连背影都显得轻快几分。
等她走远,齐氏才对顾老夫人道:“这陆家也是歪打正着,舍弃了这个大姑娘,反而成全我们将军府一门好亲事。”
顾老夫人抿了口茶,道:“你且看着吧,咱们这位少夫人,怕远远不止如此。”
齐氏垂眼,想起老夫人自打陆青菏入府便对她青睐有加,从心底生出钦佩来:“母亲看人的眼光,果然是最准的。”
复又想起儿子,齐氏叹了口气:“洲儿也算好命,虽然早早去了,但姑娘们都……”
顿了顿,她抬眼看顾老夫人:“母亲,我是不是忘了告诉青菏,孔家小姐的事情?”
顾老夫人:“……”
*
翌日一早,陆青菏便坐上马车,前往孔家。
孔府离将军府不远,一般人家这个距离都懒得用马车,备一顶小轿,也不过半盏茶功夫。
但陆青菏对坐轿子实在有些心理阴影,况且她还带着一个大木箱,若是放在轿中,就有些局促了。
春桃盯着脚边的木箱,有些好奇:“少夫人,我们是去祭奠孔家小姐的,为何要带着偃师用的这些家伙什呢?”
没等陆青菏回答,春雨先拍了拍她的脑袋:“少夫人要带什么自有她的道理,你少打听,你忘了府里的规矩了?多看、多思、多做、少问、少……”
没等大丫鬟教育完小丫鬟,马车就停了下来。
陆青菏有些感叹,真的很近啊,相隔不了几户人家,这样几乎可以说是邻里的距离,两家却弄得势如水火的,也是稀奇。
孔府的下人们见着是将军府的马车,皆是一愣,似乎没想到陆青菏真的会来,还是孔府的管事脸皮抽了抽,匆忙命人引着陆青菏前去灵堂。
那管事心里如何想不得而知,但至少明面上的礼数还是周全的。
孔府内部的结构与将军府的差别很大。
将军府是典型的四合院布局,中轴对称,形制规整,大院套着小院,对强迫症非常友好。
孔府则更像苏州的园林,假山池沼,亭台轩榭,堪称一步一景,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角落都是精心雕琢过的,透着文人特有的浪漫气息。
引路的婆子话很少,陆青菏一边走一边观景,也不觉得枯燥,很快就到了灵堂。
那婆子脸拉的老长,敷衍地行礼:“陆夫人,灵堂到了,还请夫人轻声,莫要惊扰小姐亡魂。”
说完,径直离开了。
陆青菏点了点头,她的视线落在右侧的门板上,那里贴着一张黄纸剪成的长条。
引路纸。
她在心里想着,右手缓缓抬起,指尖就要触碰到那张黄纸时,有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你在做什么?”
她转头,看见的是一个中年儒生,鬓角已经全白了,面色憔悴,浓眉紧锁,一双眼睛深邃但是没有神采,眼眸里更是压抑不住的悲痛和怒火。
他又问了一遍:“你要做什么?”
陆青菏放下手,不卑不亢道:“孔大人,我只是好奇,这个引路纸真的能引渡亡魂吗?”
国子监祭酒孔祺冷声道:“你若是不动它,它自然能接引我的女儿回来。”
陆青菏却笑了:“那令爱要是真的归家,见着您这副模样,怕是要高呼,这不是我的爹爹了。”
孔祺一怔,难看的面色缓和几分,陆青菏这句话的语气和神态太像他的女儿了,让他紧绷的神经有片刻的松懈。
他斥道:“花言巧语!你是何人?今日孔府不接待外人,还不速速离去。”
陆青菏好笑:“孔大人,您下帖请我过来,却又不认得我,莫不是在特意戏耍将军府?”
孔祺想到昨日赌气下的帖子,有些耳热。
自帖子送出后他便后悔了,觉得何必为了争一时之气,扰自家女儿的头七不清净。
但木已成舟,他没脸做出讨回帖子的事,也心存侥幸,觉得将军府多半不会来人。
可谁知陆青菏偏偏不是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他掩饰性的低咳了一声:“既然来了,那便为我的女儿上柱香吧。她身体不好,也没什么朋友,你的年龄与她相仿,若是她还在,或许会有话聊。”
陆青菏心里那点隐约的火气突然消弭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个失去女儿的父亲。
*
她抬步进入灵堂。
铺着白布的供桌上摆着灵位、香炉、香烛、纸钱和两碟子点心。
陆青菏点燃三炷香,双手持香举过头顶,鞠了三次,这才将香插入香炉。
焚香过后,便是献上祭品。
供桌上一碟玉露团一碟云片糕,陆青菏刚将手伸向玉露团,一直乖乖坐在她肩头,沉默了许久的顾行洲突然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
“云片糕。”
陆青菏顿了一瞬,还是拿了一块云片糕,轻轻放在灵位前。
目睹这一切的孔祺眼眶却渐渐红了,外人只知道自己下衙时会为女儿带正明斋的玉露团,却不知女儿最喜欢的点心却是这普普通通的云片糕。
陆青菏转身,看见的就是这个疼爱女儿的老父亲饱含热泪,猩红着双眼盯着自己。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准备的那些说词都没什么用武之地了,便直接从木箱中取出一个木偶素坯。
素坯是她连夜做的,四肢俱全,关节连接妥当,底色也漆好了,只余面上五官,一片空白。
她指了指肩头那个神形具备的小偶人,道:“孔大人,我来的匆忙,来不及准备吊唁之物,幸而会点偃师的手艺,如今想为孔小姐雕个偶人,不知能否提供一张孔小姐的画像?”
孔祺看着顾行洲版的小木偶人皱了皱眉,但自动把脸替换成自己的女儿后,又觉得很心动。
片刻后,陆青菏得到了孔家小姐的画像。
她对着画像,选了一只刻刀,先进行轮廓上的修整。
孔祺眼巴巴地在旁看着,他也是个丹青好手,看着陆青菏熟练地用刻刀调整好脸型,然后便是一层层打底上妆,期间不停换笔、调色、勾勒、细化……
他在心中感叹,这等技法确实精妙,难怪那小木偶做的活像个真人。
很快,别的五官都已经画完,只剩眼睛。
陆青菏却越发仔细。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此时也顾不得擦,观详了一番画像后,又问:“孔大人,您觉得您女儿的眼睛是怎样的呢?”
孔祺陷入对女儿的回忆,喃喃道:“窈窈是鹿眼,眼睛大而有神,瞳仁比常人稍大一些,难得清澈见底……”
在他的描述下,陆青菏眼前好似浮现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眸,正缓缓睁开,凝视着她。
她运笔越发自如,一笔一画都如有神助。
待最后于瞳仁中心点上那一点高光,陆青菏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玄妙的境界,可以信手拈来,造神造物。
灵堂上挂着的白幡无风自动,她心有所感,掌心贴上小木偶人的心口,感受到那里有轻微的起伏——孔窈窈的魂魄归来了。
孔祺眼睁睁看着像极了自己女儿的小木偶人缓缓坐起,转动着那双鹿眼,四下打量,最终盯上了陆青菏肩头的同类。
他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几步,但很快发现,木偶的一举一动,表情神态,分明就是自己的窈窈。
孔祺见木偶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传来,忍不住发问:“窈窈在说什么?”
陆青菏的语气很平静,但隐隐藏着点风雨欲来的味道。
“她说,‘行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