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菏沉默许久。
她在想,顾行洲是什么时候发觉异常的呢?
是冥婚夜她心血来潮作弄木偶;还是义庄内她恍若旁观者一般分析利弊;亦或者是在孔府的一言一行中暴露了她与之前的不同……
但现在复盘没什么意义,陆青菏清晰地认知到,她所隐藏的一切,在木偶眼中,或许不再是秘密了。
承不承认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可理智又告诉她,纵使顾行洲心中有了猜测,只要她不亲口承认,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陆青菏抬眼,直视小偶人的眼睛。
四目相对,木偶的嘴唇开合了一下,好像有话要说,最终没有说出口。
“其实我……”
陆青菏刚起了个头,就被敲门声打断。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睁眼说瞎话对陆青菏来说并不难,不过在对方早就开诚布公的情况下,还要试图狡辩,确实让她面上发燥。
小木偶人则已经从她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春桃进屋时本能地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但她向来心大,也没多想,只是兴奋地道:“少夫人,临安侯府今早下了帖子,邀你去赴围炉宴呢!”
她杏仁一样的眼睛亮亮的,显然充满了期待:“少夫人会去吗?”
陆青菏听了,先是皱眉:“顾小将军新丧不过月余,我就可以去赴宴了吗?”
她怎么记得古人斩衰需遵循“居丧之礼”,不得参与宴饮享乐来着。
当然人是可以调动主观能动性的,她也没有很严格的遵守。
至少要是现在让她穿生麻布做的丧服,睡茅草搭建的“倚庐”的话,她肯定立刻拍拍屁股走人,回陆家同孙氏宅斗去了。
但光明正大地出去赴宴未免有些太过了吧。
“不妨事的。”
齐氏踏入外间,她接了临安侯府的帖子,便想着过来看看陆青菏,正好听见这句问话:“哪有那么多的规矩。”
外头飘着微雪,齐氏的墨色大氅上有零星的雪珠子,她靠着炉边烤了烤,没一会儿那丝水汽也干了,这才进了暖阁。
一眼看见陆青菏原本尖尖的下巴有了些圆润的弧度,气色也好,脸上原本三分的笑意变成了七分:“不错,姑娘家还是胖点好看,你之前就是太瘦。”
陆青菏略微有点汗颜,齐氏是典型的“有一种瘦,叫妈妈觉得你瘦”式母亲,平等地将每个孩子当小猪养。
在这个普遍一日两食的朝代,硬是将整个将军府的饮食习惯改成了三餐定时定点,还额外给陆青菏加了顿夜宵。
陆青菏低头揉了揉小木偶人的耳朵,充分理解了他为何曾经是个小黑胖子。
亲眼确认了陆青菏状态不错,齐氏就没在这上面过分纠结,顺势继续刚才的话题:“帖子是临安侯爷的小女儿下的,那小姑娘近日得了只狸奴,很是喜爱,办个围炉宴也是为了向几个要好人家的小姐妹炫耀炫耀。
临安侯府向来与我们将军府交好,老爷与侯爷先前同在北疆御敌多年,出生入死的情谊,你去侯府玩耍,我是一万个放心。
到时人也不会太多,你权当是放松。洲儿一直没什么朋友,我倒是希望你可以结交几个,一同说话解闷,这不比和那酸儒辩经强多了?”
陆青菏没想到齐氏还记得孔府那茬,有些讶然,转念一想就知道齐氏多半误会她活的孤寂,想借此机会寻几个朋友陪她。
陆青菏自觉现在生活还挺充实的。
她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无论是去陆家、义庄,还是孔府,都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搜寻她想要的线索。至于交朋友,暂时还不在她的计划表中。
但齐氏关照她良多,陆青菏也不介意在无关紧要的时刻满足她的愿望:“多谢母亲,正好我对狸奴很感兴趣呢。”
她说的随意,全然是“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嗯嗯我也觉得有趣”的态度,因此也就没注意到,齐氏听她说完后那若有所思的眼神。
*
围炉宴的时间设在了正午。
雪下的比昨日稍大,细碎但密集的雪花很快在马车顶端留下了一层薄薄的雪盖。
毛色油亮肌肉虬结的红棕马并不受严寒的影响,步履依然轻快且稳健,只在车夫老陈拉动缰绳示意停下时打一个响鼻,呵出阵阵白气。
“少夫人,临安侯府到了。”
依旧是春雨打帘,春桃扶着陆青菏,三人刚探出马车,就觉得一股寒风裹着雪花铺面而来。
陆青菏急忙拢了拢领口和袖口,她今日穿了一件素色的交领长袄,外表看去布料和做工都很寻常,甚至略显朴素,但领口和袖口内侧都缝了一圈兔毛,柔软又防风。
更何况她还揣着一个小手炉,手炉隔着棉布炉套传递稳定的热意,驱散了风雪带来的冷冽。
三人抬眼望去,入目便是丈余宽的朱漆大门,上头有两个锃亮的黄铜门钉,嵌在飞檐翘角、青砖黑瓦之下,越发显得黑的愈黑,红的愈红。
门楣上挂着的是御赐匾额“临安侯府”,鎏金字体浑厚遒劲,有着别样的庄严。
匾额下站着一个神情肃穆的婆子,眉头有道浅浅的川字,不是很好相与的模样。
她见陆青菏几人是从将军府的马车下来,反而露出了个温和的笑意,上前行了一礼:“是陆夫人么?可算是来了,夫人和几位小姐在侧厅赏雪,便由我带着陆夫人前去吧。”
陆青菏微微颔首:“有劳了。”
婆子忙道不敢,领着陆青菏往里走。
侯府的规格比将军府要大一些,是四进的宅院,还横向扩了两个院子,布局就很是宽绰。
几人沿着曲折的游廊一路前行,两旁栽种着红梅,此时含苞待放,在这略显冷清的雪天别有一番韵味。
春桃极少出府,仅有跟着陆青菏出门的几次,都是心情沉重,惊惧愤怒,根本无心欣赏周遭景色。
这次却是大大方方地赴宴,小丫头的眼睛简直要看不过来,觉得哪哪都有意思。
外院到侧厅的路颇长,婆子领着三人过了两道垂花门,往东侧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才到了东跨院,又穿过一道月亮门,沿着石阶走了许久,这才到了侧厅。
婆子伸手半掀着侧厅门口的厚毡帘子,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热意,混合并不明显的松柏香气。
陆青菏微微垂首进入侧厅,觉得满身的寒气尽数消散了。
*
侧厅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炭炉,此时炭火正旺,松枝柏条在里头噼啪作响,火舌舔着煨在炉上的铜壶,壶嘴冒着白气,隐约透着点清淡的茶香。
周围坐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女眷,个个都是锦缎毛裘,满头珠翠,越发称的陆青菏衣着简单,妆饰随意。
几个年轻姑娘扭头看向陆青菏,表情各异,大些的还懂得掩饰神色,小的那两个,眼睛里都带上了明晃晃的不屑。
陆青菏不甚在意,这里头最大的姑娘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比她前世还要小至少十岁,几乎都差辈了。
她现在看她们,完全像是在看青春期的小女孩,带着幼稚的可爱。
临安侯府夫人王氏听婆子耳语几句,知晓了陆青菏的身份,又观其神色平静,丝毫不被他人的眼光所影响,心里不免高看了两分。
她笑着招手:“是将军府的少夫人吧?果然品貌出众,不同凡响。陆夫人快来,外头怪冷的,围着炉子暖和些。这茶水初沸,还需等上片刻,来尝尝糖煎,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陆青菏依言上前,坐在了王夫人身旁,先道了一句:“夫人唤我青菏便是。”
说着又去看那糖煎,原来就是蜜渍的金橘和梅子。
她心下觉得无语,蜜饯就蜜饯,怎么又整个花名,但脸上不露分毫,取了一小块,轻咬了一口,品味一番后道:“酸甜可口,很是不错。”
这蜜饯确实不错,有明显的金橘酸味,但没有为了掩盖这种酸而多加蜜糖,弄的齁甜,是那种可以空口吃下的果脯。
王夫人见她评价的认真,更是觉得此人有趣,亲手取了肉干、桃酥、绿豆糕……或甜或咸,将陆青菏面前的小碟装的满满当当。
陆青菏也来者不拒,为了将身体养好,她最近食物的摄取量挺大的,在马车上晃悠了许久,又在这侯府走了不少的路,她早就饿了,但眼下正席未开,只好用这些小糕点填填肚子。
只是她没动那块肉干,王夫人还以为她不爱吃这个,正欲撤下,就听陆青菏轻声道:“我如今不好吃荤腥,还望夫人谅解,别影响别的姐妹们。”
王夫人看见她肩头那个剑眉星目的小木偶人,还有什么不懂,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心意,这日子总归要过,是好是歹的,犹未可知。”
说罢,又嘱咐婆子待会儿记得准备个素锅子。
她亲自安排席上的事也是为了让幼女学些章程,可四下一看,小女儿不知又在哪里躲懒,忍不住问了一句:“熙华呢,围炉宴是她要开的,如今客人都快齐了,她怎的还不出来,这是又想做甩手掌柜了?”
婆子也纳闷:“早先我就看见小姐带着翠微往侧厅这边来,许是在路上耽搁了?夫人莫急,我这便去寻。”
王夫人不耐点头,婆子转身要走,却见那叫翠微的小丫头急匆匆地闯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满面焦急。
“夫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