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菏果然发起了高热。
她迷迷糊糊中感应到床前人来人往,不断有拧干的帕子交替着覆上额头,带着些微凉意,稍稍压下了那股灼烧之感。
一个瓷勺贴近了她干涸的双唇,随着温热的汤药缓缓滑入喉咙,陆青菏觉得憋闷在身体里的那股火气,好像找到了发泄的途径,让她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薄汗。
粘腻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她却睡的更沉了一些。
春雨见少夫人脖颈间湿滑,心下松了大半——赵大夫说了,只要能发汗,问题就不大。
春桃见她眼下一片青黑,已然是一副支撑不住的模样,便道:“春雨姐姐,这会儿少夫人看起来好了不少,你不如趁机眯个一时半刻的,养养精神,我来守着少夫人。”
春雨觉得头脑发沉,也怕少夫人还没好,自己反倒撑不住,遂嘱咐春桃:“眼下看着情况是还行,但也不能马虎大意了。别忘了一刻钟换一次帕子,外头有丫鬟婆子进来伺候,一定要让她们先去炉子前烤烤,千万不能再让少夫人受凉了。”
她想了想又道:“若是困了,便唤醒我。”
春桃道:“我晓得的。我前头睡了一会儿,现在正精神着呢。”
春雨见她双眼亮晶晶的很是有神,放心不少,寻了个软垫窝在拔步床边,侧头枕着胳膊,小憩片刻。
春桃给陆青菏换了次巾帕,见她眉头紧锁,神色也凝重,不由得纳闷:“少夫人这是梦到了什么呢?”
陆青菏的梦,是片段式的,破碎又支离。
前一秒还是出租屋里泛白的电脑屏幕,应付工作时机械地复制粘贴和新建文件夹,以及有着漂亮衣服和精致妆容的bjd娃娃娃。
下一秒天旋地转,明亮的白炽灯变成了烛台上跳跃昏黄的烛光;宽阔平整的水泥路变成泥泞潮湿的青石小道;林立的高楼大厦变成青瓦白墙砖石宅院。
耳边隐约传来汽车鸣笛声,但出现在陆青菏眼前却是一辆陈旧的马车,马蹄声哒哒,车帘被风卷起,里头端坐着的女人,同她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混乱的梦境没有逻辑,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时而跪坐在佛堂,一笔一划抄写《女诫》,阴冷的寒气由膝盖流向四肢百骸,直到指尖麻木,毛笔在纸上留下重重的墨点。
时而又裹着厚实的裘衣,倚靠在炕几边,闻着满室的墨香,静静翻阅手中的杂记异闻,随手端起的茶盏氤氲着水雾,模糊了视线。
在最后一个梦里,她骑在马背上,周围只有廖廖数人,个个狼狈不堪,正在和一群异族人拼死搏杀。
兵戈相交声尖锐刺耳,她策马冲阵,却被异族的弯刀划开皮肉,鲜血四溅,挥舞长枪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战马嘶鸣,掩盖了轻微的破空声,当她察觉不对时,锋利的弩箭已经穿透甲胄,精准地钉入左胸……
陆青菏醒了。
*
她刚睁开眼,就看见了顾行洲。
准确一点说,是小木偶人顾行洲正跨坐在她的锁骨窝,冰凉的小手支在她的额头上,低头看着她。
陆青菏:“……”
她大约能猜到,这个小木偶人估摸是想壁咚……呃,床咚她,可惜因为身体太小,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个姿势是在太古怪了,陆青菏表示自己有点接受不能。
“你能先下去吗?”
她声若蚊呐,木偶的耳朵却动了动,显然是听见了。
但他没有动作,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陆青菏有点拿不准他的态度,两厢沉默着,谁也没开口。
尴尬的氛围在两人中间蔓延。
幸而这时趴在床边的春桃“唔”了一声,好似就要醒来。
木偶当即翻身,向后一仰。
陆青菏感觉枕头微陷,知道他伪装好了,也是松了口气。
顾行洲平日看着不显,到底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小将军,气场全开时连木制的身体都能带来压迫感,让陆青菏觉得格外心虚。
明明她也没做什么嘛。
春桃睁眼后先检查了一下陆青菏的情况,发现她神色清明,烧也退了大半,才拍拍胸口道:“少夫人,您可算是醒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后怕:“昨夜可真是凶险啊,您反反复复烧了三次。还是春雨姐姐当机立断,找来赵大夫开了一剂猛药,不然只怕现在还烧着。
赵大夫说了,若是再烧下去,人都会痴傻呢。”
“莫胡说!”春雨一进门就听见春桃口无遮拦,连忙训斥了一句。
她从外头匆匆赶来,身后是头发花白的赵大夫,老头看上去满脸的疲惫,脸皮都有些耷拉下来。
他佯装没听见,伸手为陆青菏诊脉,看了舌苔,又探了额头:“脉象浮了些,还有些低烧,倒是不打紧。”
他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就开了药方:“用柴胡、白术三钱,黄芩二钱,防风一钱除寒热、祛风解表,并甘草一钱调和诸药。晨时晚间各间一剂,三日后便能大好。”
春雨听了喜不自胜,忙道:“多谢大夫!”
赵大夫微微颔首:“这几日切不可贪凉,饮食宜清淡,忌生冷油腻。”
说着他瞥了一眼陆青菏:“也忌正餐不食。”
陆青菏理亏,不敢也无法辩驳,老实听他絮絮叨叨讲了一堆养生的心得。
春雨和春桃倒是听的很认真,遇上不懂的还会大胆提问,引得赵大夫谈性大起,足足讲了有一刻钟。
赵大夫讲着讲着发现陆青菏神色倦怠,也知她精神不济,便意犹未尽的住了口,只是嘱咐道:“昨日也就罢了,往后记得先吃些东西,再服汤药。所谓食为药障,方能药力得布。”
春雨和春桃一同应是。
两人对赵大夫的医嘱执行的很彻底,小米粥和汤药是一同送进房中的。
陆青菏鼻子依旧塞着,嗓子也疼,体温比平时稍高一些,因此她的胃口依旧没有回来。
两个丫鬟无法逼迫她,但小木偶人的视线如有实质,仿佛再说,如果你再不进食,我就起来亲手喂你了。
弄的她如芒在背,只好一口一口喝完粥水和汤药,全程机械吞咽,食不知味。
待药喝完,陆青菏陷入了沉默,她好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昨日睡了将近七八个时辰,如今还算清醒,但四肢无力,且不能受凉。这就意味着她之后的几天,都要在这小小的房间中渡过了。
陆青菏有点绝望,她在前世虽然宅,可是那时有手机有网络,还可以打理自己的bjd娃娃,自然不会无聊。
现在这些精神食粮都不复存在,她该怎么打发时间呢?
她思考了一会儿,忽而抬头。
“春雨,可否帮我寻一本书?”
“少夫人想寻什么书呢?”
“《异闻录》。”
*
春雨寻书寻了有大半日。
陆青菏百无聊赖,和春桃玩起了藏钩,不过她没什么力气,回回都是春桃藏,她来猜。
春桃正是藏不住事的年纪,总也忍不住去偷瞄她握着小银锞子的那只手。
偶尔有几次像是下定决心般目不斜视,结果陆青菏往对的那只手上多看了两眼,小丫头脸上就露出天塌了的神色。
百试百灵。
陆青菏没玩几次便有些厌倦了。
春桃也知道自己玩这个不占优势,便提出要不取几个鲜枣来推枣磨。
陆青菏不知道什么是推枣磨,刚起了点兴致,春雨就回来了。
她将手中的书递给陆青菏:“少夫人,这本书不怎么好寻。我先是去了离将军府最近的茂林书铺,说是没见过这书。后来又接连跑了两家大铺子,其中有家掌柜的依稀听过,但这类书没什么人买,久而久之书铺也就不愿进。最后还是在城南的一个小书铺中寻到的,应当也是最后一本了。”
陆青菏略微翻看一二,确定了这确实是本旧书,纸张泛黄,薄且脆,四眼式的装订布线看起来磨损严重,似乎只要翻的力气大些,就会散架。
她立时就对那什么推枣磨的小游戏失去了兴趣,开始仔细读起手中的书。
《异闻录》是典型的志怪故事合集,故事简短精悍,初读觉得有趣,回想时会生出点后知后觉的惧意,有点细思恐极那味儿。
每篇末尾还有几句点评以及一些似真似假的“知识”科普,不知道是不是作者的杜撰。
人类对恐怖小说的态度一向又害怕又爱看,陆青菏也不能免俗,因此没一会儿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春雨和春桃对读书一事很敬畏,见少夫人看书看的认真,比起之前在外头吹风受凉时显得安生多了,也就没多劝,各自去忙些日常的活计。
陆青菏就这么看了半日,很快读到了之前孔窈窈说的那段——“生魂者,非鬼非怪,但可通幽冥,见之忘前尘。”
这句是在故事发展中途的一个“常识”介绍,只是这个故事讲的……她在心底琢磨了一下,觉得和顾行洲的情况有些不同。
她捏着书册,指着那段话,问顾行洲:“顾小将军,你看……”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原本正对着她的小木偶人,见她投来视线后,当着她的面,缓缓地背过身去。
陆青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