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叶哗啦作响,川市重刑犯监狱,矗立着高大的铁门,冰冷的黑色隔绝了两方世界,将罪恶封闭。
“AS-010,沈长空,刑满,批准出狱。”
一封释文书,白底黑字,刺眼的红色印章落下,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光从稀疏的枝丫间落下,透过渐开的铁门,驱散了沈长空周边的寒冷。
大门外,一辆越野停在不远处。
看到这一幕,沈长空骤然捏紧了背包,手心的汗水在灰色的背包带上泅开点点黑色。
不等他迟疑多久,越野车的车窗降下,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关弘正打量着刚从监狱里出来的青年,监狱里几年的蹉跎没有使他一蹶不振,眼神清明,身背挺直。
关弘正的目光像一把钝刀,缓慢却精准地剖开沈长空的外壳。
老人先开口:“瘦了,也高了。”
沈长空喉结滚动,最终只挤出一句:“父亲。”
关弘正点点头,推开车门,动作干脆,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先上车。”
沈长空低头钻进车厢,没松背包,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车子启动,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嗒”。
车窗外的监狱高墙渐渐远去,阳光穿过稀疏枝丫,一片片落在青年攥着背包的手背上——那些深灰色的汗渍,正在被光线一点点蒸干。
关弘正目视前方,声音低而稳:“我送你进去,也是为你好,希望你不要怪父亲。”
沈长空沉默片刻,像在把胸腔里积压多年的砂石一块块吐出。
关弘正没有多说继续多说,他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向沈长空:“出来后有什么打算。”
“先找个工作。”沈长空说着,“把吃住解决了。”话落,车厢陷入短暂沉默,只剩发动机低沉的轰鸣。
关弘正目视前方,声音低沉而稳:“工作我已经安排了。”
沈长空一愣,倏地转头。
老人语气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沈长空:“是一家书店,你愿意的话可以去看看。”
沈长空瞳孔微缩,指节无声收紧,又缓缓松开。
他深吸一口气,像把胸腔里积压多年的石块一块块搬开,最终吐出一个字:“好。”
关弘正点点头,不再多言,踩下油门。
越野车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像无声的庆祝,也像一段新征程的号角。
一路在漆黑中前行,这里原本有两个路灯,坏掉以后这条路晚上就再也没亮过。
进屋时,陆羽刻意放轻了脚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漆黑的房间中传来声音。
陆羽的手指在门把上顿了半秒,才轻轻带上门,发出“咔嗒”一声极轻的咬合。
“陆羽!你已经高中了,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
“你看看你,衣服头发全都乱糟糟的,哪有一个女孩的样子?你天天在学校干什么,拖到这么晚才回家?”
刺目的白炽灯“啪”地亮起,陆羽下意识抬手挡光,指缝间映出母亲紧皱的眉和抿成一线的唇。
“你说话啊!哑巴了?你就不能让我少操点心,你那爸什么也不管就知道整天喝酒,要不是为了你……”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什么时候能出息一回?”
陆羽换下鞋子,穿上拖鞋,站在门口默不作声。
“看看你的头发,哪有一点女孩样?”
陆羽的指尖僵住。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后的碎发——那里,被剪刀仓促修过的发尾参差不齐,像被风吹断的芦苇。
在这明亮的灯光下,发丝盖不住脸上的红印肿胀。
她在原地站了半晌,母亲只管埋头一件件数落,声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砍过来,手指点着餐桌玻璃,发出“哒哒哒”的脆响,像雨点砸在铁皮屋顶。
陆羽低垂着头,一脸阴翳,耳后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痒,她却不敢抬手去挠——那只手会露出指关节上的擦伤,也会露出更多可供数落的证据。
灯光白得晃眼,照得她左颊的红肿愈发鲜明,边缘泛着紫,像一枚熟透的李子被粗暴地按进皮肤里。
母亲终于说得累了,端起水杯猛灌一口,喘气的间隙里,客厅只剩下冰箱“嗡嗡”的运转声。陆羽趁机把背在身后的书包往上提了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去洗脸。”
“洗完出来把餐桌擦了!”母亲放下杯子,玻璃与桌面相撞,又一声脆响。
陆羽点点头,转身往洗手间走,脚步轻飘,像踩在棉花上。门关上的瞬间,她背靠着冰冷的瓷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却还是闷得发疼。
镜子里,女孩的脸惨白,左颊红肿,碎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像被风雨打过的芦苇,狼狈又倔强。
她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红肿,刺痛立刻顺着神经爬上来,眼眶瞬间发热,却硬是忍住了。
陆羽打开水龙头,冷水“哗”地冲出来,她捧了一把,狠狠扑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分不清是水是泪。
陆羽整夜没睡好,早上起晚了,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
班上同学正在早自习,教室里嗡嗡一片,班主任正正站在讲台上。
陆羽默默走到门口站着,头垂着,眼睛看着地面:“……报告。”
班主任斜睨她一眼,没有理会。
她就这样在门口站了二十分钟,直到早自习铃声响起,班主任离开看也没看她一眼。
陆羽走进教室,她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垃圾桶旁边。
椅子斜歪着,桌面被各色圆珠笔涂得面目全非,上面堆着纸屑,瓶子,垃圾桶在酷暑里发酵,酸臭味贴着她的脚踝往上爬。
后门探出一张脸,不耐烦道:“陆羽,出来!”
尽管快上课了,陆羽还是转过身,慢吞吞又麻木地走过去。
正要进教室的梁老师看见了,脚步一顿,眉头立刻拧成“川”字。
“干什么去?”
声音不高,却带着讲台上的惯性威严。
女生丝毫不害怕,笑着道:“老师,我们去厕所啊。”
陆羽垂着眼,没接话,也没反驳。
梁老师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陆羽左颊——那片红肿已经发紫,边缘泛起青黄。
她眼神微闪,语气却仍旧公事公办:“都要上课了,之前怎么不去,回座位去!”
女生撇撇嘴,缩回后门,临走前盯了陆羽一眼,眸里警告意味十足。
陆羽转身,慢吞吞往最后一排走,刚坐下,上课铃炸响,老师夹着教案踏上讲台,翻开书,声音平稳地开始讲课,仿佛方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垃圾桶的酸臭味依旧,桌面上的刻痕依旧。
天台上有两个女孩,或靠墙,或随意蹲下,女生过来时,她们正点着烟。
“袁欣你怎么这么慢?”蹲坐的女孩不满道,往女生身后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人,顿时皱眉,“那贱人呢?”
袁欣嘁了一声:“被姓梁的那贱人拦下了。”
她点了一支烟,呛鼻的烟味在空气中弥漫:“要不是看她是老师,连她一起打!”
“少吹了。”靠墙的女生吐出一口烟,白雾在风里瞬间被撕碎,“就你那胆子,敢动老师?”
“那贱人今天什么状态?”她问,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问天气。
“还是那副死人样。”
蹲坐的女生冷笑,把烟头摁灭在水泥护栏上,发出轻微的“嗤”声,“脸肿得跟猪头似的,真是丑陋。”
“活该。”靠墙的女生嗤笑一声,把烟头随手一弹,火星划出一道弧线,从天台边缘落下去:“谁让她不识趣。”
三人嬉笑怒骂着,口中商量着各种整人计划,烟味久久不散。
霜叶街195号,两个小红灯笼一左一右挂在木匾旁,上方以墨水勾勒着两个大字:玉上。
卷闸门“咔啦”抬起,第一缕阳光跟着挤进来,落在门槛上,像一条金色迎宾毯。
穿校服的女孩推门,风铃叮当作响,她轻车熟路地拐到教辅区,书页沙沙声混着窗外麻雀叫,空气里浮着淡淡的纸墨暖香。
送快递的小哥一脚跨进来,把包裹堆在柜台,竺焰站在柜台后,递上一杯柠檬苏打水。
沈长空推开了面前的玻璃门。
“铃~”
清越的风铃声在店内响起,坐在柜台后的竺焰闻声抬起头来。
竺焰放下手中的杯子,毫不客气的打量进门的男人,有些诧异。
这张脸……有些眼熟啊。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好,我来应聘。”沈长空从兜里掏出信封递了过去。
信封边角还带着一点体温,被递到柜台时,竺焰才回过神。
她垂眼一扫——牛皮纸面上,关弘正的私章火漆红得醒目。
“应聘?”竺焰挑眉,店里可没有说过要招人啊,而且他们的工作可不适合普通人。
指尖在信封口轻轻一刮,火漆碎成两瓣。
抽出信纸的瞬间,她余光还在沈长空脸上溜达——眉骨俊朗,目光清明。
这张脸越看越熟悉。
她把信纸展开,一行行铁画银钩的字迹跃然眼前,而落款正是关弘正。
红印泥在纸背上晕出一圈毛边,像老人惯有的凌厉气场。
竺焰指腹摩挲着那圈红,心里啧了一声,不会真是她想的那样吧。
“你先等等。”
半响,竺焰抬起头来,抬脚绕过身后的屏风,上了二楼。
随着竺焰的走动,隔着棕木柜台,他的视线也自然而然落在后面那扇挡在楼梯前的屏风上。
霞光突破阴云洒下,金光璀璨,墨色龙鳞闪着凌厉的光于九天翱翔,白虎趴伏于丛林中沉睡,朱雀盘旋于连绵的山峦,一身火羽似要灼烧万物,于混沌中青莲散发熠熠生机,活死人肉白骨,白色玫瑰沾染着血色,血液化作的丝线缠绕其身,一只银狼傲然立于冰山之上,最前方,黑猫缀着墨蓝色的光芒,钻蓝色的猫瞳微眯,爪下压着森森白骨。
这扇屏风一看便价值不菲,上面的绘画栩栩如生,杂糅却和谐。
沈长空突然捂住脑袋,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但等他去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轻微的脚步声和着不知名的叮铃响起,沈长空回过神来抬头,穿着长褂衫的青年绕过屏风,手中拿着展开的信纸。
龙陵光脚踩在地板上,裸露的脚踝上扣着银环,小巧的银叶缠绕在上面,脚步微动,银叶就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站在柜台后,细细打量着青年,眼里仿佛划过某种奇怪情绪,轻笑了一下,说着让沈长空摸不着头脑的话。
“关弘正那家伙终于肯把你放出来了。”
龙陵轻摇着手上的信纸:“我叫龙陵,是这家店的老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玉上的员工了。”
龙陵懒洋洋道,那双带笑的眼锁定沈长空:“欢迎加入玉上,沈长空。”
“我们这里包吃包住,你今天刚来,先适应一天,不着急上岗。”
他示意青年跟上自己,“走吧,你的房间在楼上。”
龙陵三言两语就给他做好了安排,干脆利落转身就走,沈长空跟着上了二楼。
身后,竺焰望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像是明白了什么笑了一下,重新坐回柜台后。
二楼小客厅,龙陵从茶几下的柜子里翻出一把钥匙,他走到其中一间房门前打开,对身后正在打量环境的青年招了招手。
“这间是空房间,里面的东西都是干净的,衣柜里有换洗的床单,等下我给你拿套洗漱用品。”
房门打开,沈长空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房间收拾的十分整洁,墙角边放着一张简单的床铺,窗帘是薄纱的,微风吹过,帘幕轻轻飘动,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实的蓝色地毯,看上去就柔软舒适。
沈长空攥着背包的手紧了紧,喉头上下滚动一下:“谢谢。”
房内是宽敞整洁明亮的,这与监狱里狭小的几人间不同,让他颇有些无所适从。
“现在你可是我店里的员工,我可不会亏待你 。”龙陵看穿了他的不适应,微微一笑,轻声道,“以后就把这当自己家,好好适应吧,休息好了就得上班哦。”
他将房间钥匙递给了沈长空,钥匙落进掌心,金属的凉意像一滴水,溅在烫了多年的铁板上,瞬间被蒸得无踪。
“……谢谢老板。”
龙陵轻笑,他把窗帘拉开,行走间银环在脚踝上碰出细碎叮铃。
阳光灌进来,落在木地板上,亮得晃眼。窗外是玉上书店的后院,青石板缝里钻出几株野花,一只灰白猫正趴在门槛上打瞌睡,尾巴一甩一甩的。
龙陵转身,目光落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嘴角轻扬,温柔的不像话。
“那么,好好休息。”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只剩沈长空和满地的阳光。他站在光里,低头看自己的手——那上面,钥匙的齿痕正一点点被光线熨平。
龙陵轻倚着门板,沈长空的气息只与他隔了一扇门,想到这里,他眸光颤抖,狩猎者的竖瞳悄然显现。
他深呼吸平复自己过于急促的心跳。
“终于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