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在周任尔面前放声大哭后,程意像是卸下了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在他面前彻底放飞自我……再没了从前的拘谨。
两人相处时的氛围也松快起来,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学生时代。
国庆假期的第一天,周任尔带程意去了家名气很大的高级日料店,据说要提前很久才能预约到。
那家店环境雅致安静,周围食客都轻声细语,举止优雅。
程意一开始还正襟危坐,努力维持着淑女形象。
但当那份铺着厚厚海胆、入口即化的金枪鱼大腹寿司被她送入口中时,她的眼睛瞬间亮了。
“唔——!!!”她发出一声极其满足、甚至有点夸张的呜咽,完全不顾周围人投来的目光。
她猛地抓住周任尔的手臂,用力摇晃,压低了声音但情绪极度激动:“我的天!周任尔!这个!这个好吃到灵魂出窍了!我感觉我背后有翅膀要长出来了!”
吃完自己那份,她眼巴巴地看着周任尔盘子里那块,眼神里写满了“求投喂”。
周任尔既无奈又觉得好笑,把自己那份夹给她,程意立刻笑得欢快,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并再次发出满足的喟叹。
周围的安静仿佛与她无关,她完全沉浸在味蕾的极致享受里。
等程意吃得差不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歇口气时,才注意到周任尔欲言又止的样子,挑了挑眉问:“说吧,周任尔,突然请我吃这么贵的饭,准没好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周任尔抬眸看她:“我妈过两天要来云州,可能……需要你帮忙应付一下。”
程意手一挥,爽快得很:“就这事啊?小意思!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两人吃饱喝足,见旁边有个小广场,便决定去溜达消食。
他们并肩坐在广场的石凳上,晚风吹拂着衣角,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都透着几分闲适。
暮色温柔地笼罩着广场,不远处坐着一位盲人,手边安静地卧着一条温顺的导盲犬。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近,犹豫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狗狗毛茸茸的脑袋。
她仰起头,突然发现叔叔的眼睛一直轻轻闭着,像是沉浸在某个宁静的梦里。于是她脆生生地开口:“叔叔,你的眼睛……是睡着了吗?”
盲人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温和的笑意,轻声回答:“不……它们是去远方旅行了。”
小女孩歪着头,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继续追问:“那它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盲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带着几分兴致反问:“那你觉得,它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认真想了想,突然兴奋地说:“秋天!等叶子都变成金色的时候!”
盲人忍不住笑出声:“为什么是秋天呢?”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秋天已经来了呀,我妈妈说,迷路的人都会在最美的季节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幕如童话般映入程意的眼帘。她忽然觉得,毕加索终其一生追求像孩子一样作画,或许正是因为孩子的眼里藏着最纯粹的诗意和真理……他们能看见闭上眼才能看清的世界。
程意暗自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目光里带着几分好奇,望向身旁的周任尔:“你说……那些看不见的人,是怎么用手机、怎么工作的呢?”
周任尔几乎没怎么犹豫,脱口而出:“现在的智能手机基本都自带读屏功能,一打开,机器就会把屏幕上的内容读出来。”
“至于工作……其实很多视障朋友会从事和声音相关的职业,比如配音、调音师,或是接听客服热线。”
程意托着下巴,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更深的心思,接着问:“那如果是那种全身瘫痪、连动都不能动的人呢?他们又能做什么工作?”
这个周任尔倒是没怎么想过,这几天,程意跟他在一起完全就是个求知好学的学生形象,每天不是问他这问题就是那问题,却从来没问过他,陆沉屿的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所以她是在刻意回避,还是已经忘了?这让他有点琢磨不透!
程意见周任尔没有说话,应该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但她也不想就此冷场,于是顿了顿,又换了一个别的问题,“你说,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快,再过几十年,人类是不是真能实现机械飞升啊?”
周任尔忽然笑了起来,带着点疑惑:“机械飞升?这词听起来像是从科幻小说里跑出来的。”
“就是说,人的身体虽然会老、会坏,但意识可以上传,或者靠机械重新活过来呀。”
程意越说越兴奋,“我前几天刷到一个视频,国外的一个女孩,失去了手臂,但装上了一只机械臂,简直像从《攻壳机动队》里走出来的角色,特别酷!”
周任尔听完,温和地纠正她:“那个不叫飞升,那应该叫……辅助科技……是借助机械弥补身体的缺陷,让每个人都能更有尊严、更自主地生活。”
程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明悟,这大概也是他当初坚持要做具身机器人的原因之一吧。
程意没想到第二天就见到了周任尔的妈妈。
在她的印象中,周阿姨特别尊重儿子,性子又温柔,没想到也免不了俗,也会对周任尔催婚催恋。
而周红英自己也没料到,她那个向来冷静自持的儿子,为了追人,竟会拉着她演这么一出戏。
不过儿子既开口了,她自然是全力配合……只要儿子能开心,别说演场戏,就算他要天上的月亮,她也会想法子去摘。
可当看到儿子要“追”的人是程意时,周母彻底愣住了。
敢情这小子……从高中就开始惦记人家了!
晚饭定在一家雅致的本帮菜馆。
周红英一见到程意,脸上的笑就没断过,亲热地拉过她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周任尔则自然地坐到了程意另一边。
“小意,好久不见你了,还是这么漂亮,比高中那会儿更漂亮了。”她眼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全然没理会自家儿子递过来的眼色。
程意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因这份热情暖融融的:“阿姨您才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
“哎哟,这孩子,嘴真甜。”
周红英笑得合不拢嘴,拿起公筷就开始布菜,没多久就把程意面前的盘子堆成了小山,“多吃点,你看你瘦的,肯定是这小子肯定没照顾好你。”
说着,她略带嗔怪地瞥了儿子一眼。
周任尔面不改色地给母亲夹了块鱼,语气淡定:“妈,您也吃。”
这时,邻桌两位年轻女士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周母背上的那座小山,交换了一个略显诧异和带着些许评判意味的眼神,虽未出声,但那神态足以让人感到不适。
程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虽然她也不知道周阿姨的背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行成的,但一个人身体的形态,从来就不该成为被他人无声评判的理由。
周母似乎浑然未觉,依旧热情地招呼程意吃菜。
程意却忽然提高了些音量,声音清脆悦耳,带着真诚的赞叹,打断了那无声的打量:“阿姨,您今天选的这家餐厅真棒,环境好,菜式也精致。”
“而且您点的都是这里的招牌菜吧?太会选了!我跟周任尔来吃过两次,都没您点的这么周全。”
她的话语自然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了餐桌上和周母的用心上。
周母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略带得意地说:“那是,我提前在手机上做了功课的!就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
邻桌的女士似乎也意识到失礼,略显尴尬地收回了目光。
周任尔看了程意一眼,明白她突然说这些是在干什么,低头笑了笑。
周母话锋一转,开始说起了周任尔的童年轶事:“小意啊,你别看这臭小子现在人模人样的,小时候可傻气了。”
“冬天天冷,他不想上厕所,嫌冻屁股,就硬憋着,后来忍不住尿了裤子,反倒觉得暖和,竟就一直喝水、一直尿裤子……你说他傻不傻?”
周任尔打断道:“……妈,快吃菜吧,别聊了。”耳根却悄悄泛起了红。
程意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实在想象不出周任尔小时候还有这般模样。
周母见程意听得入神,说得更起劲了:“还有啊,他小时候闹着要养狗,我给他抱来只小黄狗。他分花生给狗吃,自己一颗,狗一颗,剩最后一颗时,狗从他手里抢了去,他竟硬生生把狗嘴撬开,把花生拿出来塞回自己嘴里了……”
一顿饭就在周母滔滔不绝的爆料和程意的笑声中过去了。
周任尔偶尔会无奈地试图打断,却基本无效,反倒被母亲越爆越狠。
程意则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笑得合不拢嘴。
吃完饭,周任尔开车,周母拉着程意在后座继续唠家常。
车子先到了程意租住的小区楼下。
“阿姨,我到了,你们回去吧,路上小心点。”程意礼貌道别,准备下车。
周母探头看了看那栋居民楼,又瞥了眼儿子紧绷的侧脸,眼珠一转,一个绝佳主意瞬间冒了出来。
她一把拉住程意的手,语气又惊讶又心疼:“小意,你就住这儿啊?这环境看着……哎哟,这怎么行!一个人住多不方便,也不安全啊。”
程意愣了一下,解释道:“阿姨,我不是一个人住,是跟人合租的,这里挺好的,离公司近,挺方便的。”
“那怎么能行!”
周母态度坚决,又自然地转向驾驶座的周任尔,“任尔,你不是刚买了套大房子吗?空着好几间房呢,一个人住多冷清,让小意也搬过去住吧……”
“那个房子刚装修好,得明年才能入住。”周任尔接话,但实际上那套房子是陆语宁在住着呢,而且现在那套房子里还有一个赖齐声。
没错!赖齐声又被周任尔喊来带娃了,其实国庆节他是准备和朋友一起出去玩的,但碍于表哥的淫威和财力,他又不得不来!
周任尔现在还不想让程意知道宁宁的存在,因为他觉得还不是时候。
“哦……对!瞧我这记性。”
周母顺势道,“他现在租的那套房子也挺好的,小意你搬过去跟他一起住吧,你看你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该了解的也早就了解了,等找个时间,咱们两家坐在一起好好谈谈你们的婚事!”
啊?这怎么突然就谈到婚事了?
程意讪笑回道:“阿姨,其实我跟周任尔才在一起没多久,现在谈结婚有点……太早了。”
周任尔也跟着打圆场,“嗯……是太早了!”
周母看看周任尔又看向程意,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那这样……小意,你听阿姨的,你搬去和任尔住,相互有个照应,阿姨也能放心。任尔肯定会照顾好你的,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收拾他!”
短短几分钟内,周母就说了三次让她搬过去和周任尔一起住,程意都有些懵了,她下意识看向周任尔。
周任尔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依旧平静。
沉默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妈,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这件事不合适,程意有她自己的生活节奏和空间,我们不能替她做决定。您就别为难她了。”
周任尔的话理智而周全,像一道完美的屏障,将周母过分热情的安排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程意紧绷的心弦一松,下意识地攥紧的指尖微微松开,内心刚刚吁出一口气,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总算有惊无险地化解了。
然而,她不经意间瞥见周母方才那神采奕奕、满是期盼的光芒,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从她眼底褪去。
周母嘴角努力向上牵了牵,露出的却是一个无比勉强甚至带着点落寞的笑。
她没再看两个年轻人,只是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喃喃自语:“哎,好吧……是阿姨老了,老糊涂了,考虑不周,光想着你们住一起上下班方便,没替你们年轻人着想……”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失落。
程意忽然清晰地记起周阿姨昔日对自己的种种真心。
自从周阿姨知道她与周任尔是同班同学,且她爷爷家离周家不远之后,每次见到她都笑嘻嘻的跟她搭话。
程意上面有两个姐姐,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怎么穿过新衣,都是捡姐姐们的旧衣服穿。
那些衣服虽不至于破旧,却总归不那么合身,不是腰身宽了,就是裙摆长了。
她尤其记得有一条淡黄色的碎花裙,她特别喜欢,就是下摆长得有些累赘,稍不注意就会被踩到脚底下,绊她一脚。
有一回,她走在路上,周阿姨远远地瞧见了,笑着招手让她过来。她让程意站着,自己蹲下身,利落地量尺寸、画粉线、裁剪,最后就着“哒哒哒”的缝纫机声,仔细地将裙边收得平整服帖。
那条修改合身的裙子,程意后来穿了好几个夏天。
一股混合着愧疚、心软和冲动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压过了理智的权衡。
几乎没经过大脑思考,在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前,话语就已经伴随着一个冲动的点头脱口而出:“……阿姨……”
“您别这么说。我又仔细想了想,您说的其实很有道理,互相有个照应确实挺好的。我……我愿意搬过去和周任尔一起住。”
话一出口,车厢内空气瞬间凝滞。
周任尔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更紧了些。
而程意脑海里飞快地给自己找补着理由,暂且答应下来,哄老人家开心就好,等她走了,生活自然会回归原样,这场临时起意的“戏”自然也就落幕了。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却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驾驶座上周任尔投来的目光,复杂得让她不敢回视,那眼神似乎在说,她是不是吃错药了?我都没说什么呢?怎么你就先替我答应下来了?
周母勒令周任尔陪着程意一起上去收拾东西,今天晚上就搬去和周任尔一起住。
周任尔只好照做。
电梯里空间逼仄,沉默像实体一样压在两人之间。
直到进了程意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视线,周任尔才抱臂靠在门板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淡淡开口:“刚才不是挺能说的?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程意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脸颊有些发烫,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我不是想跟你一起住!呸!……”
她懊恼地跺了下脚,试图找回自己的逻辑,“我的意思是说,不是演戏吗?演戏演全套!阿姨刚才那么难过,我、我一时没忍住就……”
周任尔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沉默了几秒,才缓缓道:“程意,演全套的代价可能是你需要真的跟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很长一段时间。我妈那个人,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你想清楚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称得上理智,却像一盆冷水,轻轻浇在了程意刚刚因冲动而发热的头脑上。
她看着周任尔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闯了一个天大的祸。
程意攥着衣角,声音弱了下去:“那个……我现在下去跟阿姨说,我刚才是头脑发热说错话了,还……还来得及吗?”
周任尔闻言,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又或许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她,那双眼睛仿佛在说:你觉得呢?
程意顿时泄了气……不用觉得,肯定是来不及了。
就在她几乎要自暴自弃时,周任尔却再次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项早已拟好的合作方案:“还有一个办法。”
程意猛地抬头,眼里燃起一丝希望。
“我那边有两间卧室,空间足够。你可以选一间自己喜欢的住,然后把这边的房子退租。”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评估她的反应,然后才抛出最关键的条件,“作为房东福利……我还可以负责每天接你上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