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穴内脚踏声渐近,计檀善避到门的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剑山派弟子为首的岑卯第一眼就看到了宋锒之,他如同忠诚的小狗见到了主人,眸光闪烁,朝着宋锒之招手,“师尊!”
他这一嗓子,将所有剑山弟子都直直向着宋锒之望了过去。
下一瞬剑山弟子就如同蜂涌般地拥了上去,剑擦着剑,口中还亲热唤着一口一个掌门,把宋锒之周侧堵得水泄不通,连赤煊都被挤了出来。
赤煊脚下一个踉跄,瞟了眼‘缩’在角落的计檀善,他这算是知道为什么计檀善会提前避开了……
较窄的冢穴内人潮拥挤,各路仙门弟子摩肩擦踵。归道山弟子亦是被挤得龇牙咧嘴。
“诶!别挤啊!”
“你踩着我脚了!”
“你踩到我衣角了!”
其中领头的弟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远远望去眼前,一道青门堵在那里。最前面还有乱窜的剑山派弟子,光是身上背着的大剑都占了好些位置。
他不禁朝身边师兄吐槽道:“那些剑山弟子可真烦人!不就是看见了掌门嘛,至于像小屁孩似的全部争先恐后围上去吗?!”
旁边的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无奈道:“话是这么说啦,可是谁不想在一路忐忑最不安的时候看见整个宗门最强大的存在呢?如若我们掌门在,也定会护及我们的安危。”
不满的弟子沉默了,正当他眸光无意间绕过某个角落时,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霎时又被游来的人影挡住。
他瞪大眼睛扯着身边人的衣袖,“等等!我好像看到掌门了!”
青门开了。
站在青门为首的宋锒之作为一派掌门,率先进一步试探,周遭沉默几秒,待没有危险后,堵成长龙般的仙门弟子就群拥过门。
计檀善自然是早有准备地溜在了最前面躲着,这里人最少。她无声间松了口气,悠长的气息却在瞥见自己身后莫名其妙跟着个人时蓦然断开。
她转过身去,和一张妖孽单薄的容颜对视上,“赤煊?干嘛跟着我。”
他火发卷在肩后在背上拖得长长的,睫毛轻垂,像头狮子倦懒地趴在地上晒太阳。悬在密林头顶的夕阳染红了它的毛发……
他终于开口了,浅淡一笑,眉宇间笑不达眼底,渗出些许凉薄。“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要让你进来吗?”
计檀善默默翻了个白眼,口上不太经意地说:“不妨说来。”
“跟我来。”
赤煊神秘兮兮地转过身,背对岔路的黑暗之处。大半身姿隐蔽在黑暗中。
“这里你很熟?”
计檀善拧眉。
传言自先贤飞升后,仙冢就一直隐秘关闭着。直到今日才打开。他如何能进去。
莫不是想随便找个噱头将她引进一个无人会涉足的地方杀了?
计檀善心底打着小九九,如玉似的芙蓉面皮上笑意渐显,透露着乖张。
可她才不会被唬到。
二人步入从明到暗的地界,计檀善跟在他身后。赤煊闻言停下步来,高挺的身体微侧,他提着灯,此刻莫名像一只皮影戏上的纤长木偶人影。
“我没进来过,但这里,我知道路。”
计檀善噎下想要继续追问的话语,眸光一凝,肃颜在阴影处覆上一层冷厉,“带路。”
他如果敢杀她,没了魔丹的他不出一个呼吸的时间人头就会落地。
不过计檀善平心而论觉得,他应该不会杀她。
无冤无仇的,何必呢?
计檀善步态闲散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主道前,她的指尖弹出一只荧光金翅蝴蝶,飞向归道山弟子那个方向。
如若他们集体遇难,这小虫子剥了她一成法力,可瞬间将他们移至冢外。
这是她作为掌门的责任所在。
他们的后面没跟上任何一个人,所有仙门弟子都是往着明亮的主道走的。这小道偏僻无光,没人敢走。
赤煊看起来貌似真的对这里很熟悉,左拐又拐地在狭窄的甬道顺如流水,可以看出他的目的性极强。
空气间寂然了良久,计檀善似是无意地闲聊提起,“我听说了你从前的传闻。但是是最近才知晓的。”
赤煊也回得平常,背对着她,面容宁静。“我知道,我名声正盛时,你正在闭关。”
计檀善这次终于把按捺不住的猜疑说了出来,“我怀疑过我们之间或许早就有过其他联系。”
上次他缄口不言,现在这个时机,该说了吧。
要不然从何而来的怀念。
连宋锒之都看得出来。
赤煊沉默了小会,竟带着落寞肯定了,“你的怀疑是正确的。”
计檀善正要张口欲说,赤煊就率先打断了她,声线中带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紧绷和惧怕。
“到了。”
计檀善脚下向前走的动作止住,心跳蓦然漏了一拍,眼睫不安地颤了颤。
耳边时不时有呜咽的鸣声从孔洞钻出,幽声呜起。
他们已经又从黑暗步到一片荧蓝淡光的地界,随着赤煊身体移开,为她让出正前方的一座冰棺——整个豆鸣村的‘主角’。
这座冰棺晶莹剔透,而四周壁内似嵌星辰,仿佛将整片星空从天上摘下复刻在此。本是该使人叹为观止的场景,计檀善脚下却似灌了铅般沉重,她几乎是面色褪尽,青白一片。
视线正中间的,当然是这座冢的主人,飞升的那位女仙的肉身冰棺。她规矩地躺在里面,壁画上相同的容颜此刻闭着眼,仿佛只是睡着。玉枕边一柄红色宝石镶嵌的金如意。身侧从肩到脚踝摆放着威武的鸟翅形状的剑鞘,是先前在山口那凄杀的凤剑剑鞘。
可随之贴在冰棺旁的,是一张不能再过熟悉的容颜。装在一具无盖木棺里,嘴角噙笑。
计檀善呼吸猛滞,颤抖的眼球和嘴唇无不揭示着她起伏的情绪波涛。
已经许久没有过的毛骨悚然在这一刻侵占了她的大脑。
计檀善面上眼角和嘴角的细微之处破裂,身侧弥漫的灵波乱了一瞬。除此之外,并未让人看得出她有多么慌乱。
赤煊知晓这一刻带给她的冲击,他咽了口唾沫,视线黏在计檀善脸上,贪婪地想将这张汝瓷般地面皮烧透。
他很是满意她如今的神情。
计檀善情不自禁拖着虚浮的脚步走近几步,本该早在百年前就被她亲手斩灭的存在,如今正躺在那里。
曾经夜夜梦魇缠身,从她身体里生出来,几百年合为一体的东西,如今正躺在那里。
本该再也没有的东西,无端地忽然出现,如今正躺在那里。
赤煊倏然感受到身侧如利刃般飞来的一股杀气,下一刻,他的魔丹就被计檀善狠狠捏在手心。
计檀善重咬银牙,素来宁静的气息顿时搅乱变得暴动。命脉再次被掐住,赤煊膝头不受控制地落地,千钧一发之际又刹那被她隔空提着脖子掐在壁面上。
砰得一声响,赤煊被砸在镶嵌着无数颗星星的壁面上。
汗珠随着他的面颊滚下,赤煊眸光逐渐失焦。
但耳边的言语还是尤为犀利,似乎是她亲临耳畔。平淡的语气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天人合一的道修连杀人都向来是这么的刚柔并济。
这样熟悉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居然会是现在这种场面。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复活我体内在年少时就被我殆尽的三尸!”
赤煊粗喘着气,唇角掀起一点不明不白的笑意。模糊的视线俯视着底下一手隔空掐着他咽喉,一手威胁地握着他的魔丹并且随时可捏破的计檀善。
她看起来,是愤怒的。
计檀善生得不算极为艳丽,但出尘涤俗,像是一朵盛开在浓雾中的红色山茶。怒起来黛眉微皱,很是苦恼的模样。他竟还在生死关头被她的美貌分散了一丝注意力。
“倘若,我说,这一切是有人告诉我的。你信吗?”
计檀善一怔,手力松了魔丹。
她第一反应是,谁会这么无聊复活她的三尸。都不会再出现的东西,为什么又诡异地出现了?
计檀善除了不可置信和有种被一只掩藏在身边的眼睛监视的感觉,没任何感想。起码她不怕三尸会对她造成什么威胁。
她能在年少时斩死三尸,如今修为精纯不同往日,早已没了浮心嗔心,又何惧根本不存在的三尸?
斩三尸于修道之人是**之事,每个人的三尸都会呈现出不同形态。有些人是虚,有些人是实。她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三尸集修道之人的贪怒嗔心于一体,是善恶两端‘恶’的那一面化成。
计檀善幻化出来的三尸与她长得不像,可修的功法同样却沿袭了归道山的正统道法。心却是邪的。她愈强大,另一个邪恶的她也就更强大。
若她是上善若水之人,那三尸就是功利心极强,争强好胜之人。
师尊仙逝之前,是亲眼在一旁看见她将三尸斩成飞烟的。除了师尊,没有人知道她三尸是个人这件事。
赤煊脖子上的力被收回,他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摔了下来。
盯着眼前垂死蝼蚁般在地上痛不欲生的赤煊,计檀善缓缓向他走近,眼眸底下压着暗流。
“那个人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
赤煊双手撑地,眼皮下的眼球锁住他眼前的一双洁白云履,这是道士穿的鞋子。
他尽量提起自己疲惫不堪的声线,“不知,你离开风不泠后没几天就有人孤身悬立在我的锁链顶端。天光刺眼,我看不见她的模样。只听得见她传音于我,她掩盖了本音,我听不出是男是女。她以给我解大半禁制为条件,让我将你带到这来。”
对面没了回声,赤煊抬眼去看,撞入一双含着迷茫略微瞪大的瞳子。其中还交错着震惊,怀疑。
她的心里,已经十九□□有了答案。
这样的神情,无疑是最不可能出现在她脸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