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会逃出来?”
计檀善寻了处清净地,与赤煊相对而立。
头顶枝桠交错,两侧高墙围出条闭塞小巷,将二人圈在其中。
几只飞鸟掠过,攀住枝头暂歇,低头理了理被风拂乱的羽翼。
这句话,她说出来尾音居然带了微微的颤抖。
终于见到正主,能问出心底的不可置信,计檀善的情绪还是有些波动的。
光线吝啬地照射进这片逼仄角落,恰好将两人劈成分明的明暗两半。
计檀善几乎独占了所有光亮,素色道袍似浸在了柔光里,连发丝都晕着层浑然天成的圣洁。长睫扑扇,似一只金蝶在挥动翅膀。
而赤煊则隐在阴影里,垂首时侧颜覆着层阴翳,高挺的鼻梁凝着点冷光。
红色的卷发给他添了一丝?丽的妖气。
赤煊低语,说得含糊,“水到渠成。”
他盯着眼前的这个道袍女子,眸光从她的面上转移至她的衣襟,直到看不清她的脸。
她沐在光下,太刺眼了,也太过熟悉,像那个人。他最恨的人。
她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计檀善自己也清楚。
说到底他能出来,虽然会有她打开禁制的影响,但大多还是靠他的实力,就没什么可多问的了。
“那你找到我叫我来这,是为什么?”
赤煊忽然莫名一笑,眼皮半垂,掩住实色。虽笑达眼底,但在计檀善看来,这个笑有点瘆人。
他玄虚地说:“神冢里,有你一定感兴趣的东西。”
计檀善闻言好笑一嗤,袖间杀气翻涌,手中已经握住了凭空变出的拂尘。
“笑话,你怎知我对什么感兴趣?要说那些功法宝物,我还真没兴趣。”
计檀善无疑是云里雾里的,不过面上没显出来。依她看,这家伙估计是被关太久了,精神出了问题。
赤煊依旧不肯松口说出究竟,“你随我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计檀善神色划过一丝不耐,袖下的拂尘已经隐隐开始颤动。
她压着眉眼,语中有了威胁,不容拒绝道:“你和我回风不泠。”
“不要。”
计檀善说:“我动了那个禁制,不久后你就逃出来了。若是被关你的那人察觉,她指不定会找上门来问我讨个说法。”
能设出那个秘境的人和她实力相当,必然不是个善茬儿。
要是因此结仇,也是一桩麻烦事。
乱蝉林间,不远处又有两派弟子争执的声音传来。计檀善气定神闲,等待着他回话。如果他愿意和她回去那最好,如果他不愿,就只能她捉他回去了。
赤煊淡淡地说,“她不会找你,因为她死了。”
计檀善吐到嘴边的话噎下去,她黛眉深蹙,诧异道:“什么?”
“死了。”
“我如何信你?”
“你不必信,随我去神冢一探究竟,就什么都知道了。出神冢后,我自然会跟你回去。”
计檀善抱着臂靠墙,绽开一抹玩味的轻浮笑容。
“有点意思。”
赤煊知道她还是没打算听自己的话,唇畔漾起苦涩。
他倏然解开鸦青粗布制的衣裳,露出整片白皙光滑的胸膛,小腹。
计檀善诧异‘呃?’了声,然后挑眉,毫不掩饰地在上面流连了一番。
她眼神不自觉往他的胸肌腹肌上看去。赤煊的身材比起宋锒之居然差不了多少。
腹肌块块明显,轮廓清晰深邃。最深处还有两条性感的人鱼线往下延伸,淡青色的青筋暴起,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令人遐想连篇。
不过她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没看过?
计檀善自若地打量着周边严严实实的青砖高墙,上面杂草丛生,斑驳交错。严实得正好适合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你这是做什么?”
她嘴皮凉薄一掀,“万一被别人看到,我可说不清啊。”
赤煊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怜与落魄,他轻轻摇了摇头,下一秒,右手竟毫不犹豫地穿透了自己的小腹。
皮肉被穿透的闷响令人毛骨悚然,他却连眼睫都没颤一下,仿佛痛觉从未存在。眸中的孤决一往无前,固执得好似在允诺海枯石烂的誓言。
“哎!你干嘛!”
计檀善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这看着都痛,连她都忍不住咬牙倒吸一口冷气,下颚顿感发酸。
眼睁睁看着眼前猩红流了满地,计檀善带有几分说不清的哀叹木然收回手。恰似妥协,放软了声线,诚实说道:“你也不必为了威胁我来伤害自己吧,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死了我都不会流一滴泪的。”
赤煊没有说话,他的手搅在血肉里,貌似在里面掏着什么。
计檀善注意到这个细微动作,才恍然记起他是魔。
魔和妖与人不同,人的上中下丹田只是运转灵气的容器。但魔和妖都有实质的命丹。如若把命丹交予别人,就相当于他们的命脉也握在了别人手中。实力也会大大衰减。
计檀善意识到他多半是要将魔丹掏出来,眼睫不可思议地颤动。脚生生跟被钉在了地上似的,她竟不知如何才好。
可是她又想知道,赤煊是为了什么。
赤煊此时闷哼一声,摘下腹中魔丹。他粗喘着气,掌心里躺着一枚滚烫的黑珠,冒着黑烟。
他如进贡的朝臣向君王奉上宝物般,头颅低垂,姿态虔诚。火发遮住大半张侧脸,稳住因腹中疼痛空虚而颤抖的手,将魔丹递到她跟前。
计檀善盯着他的掌心看了良久,她眸光转向赤煊那张妖孽又显破碎的脸上,嘴唇疑张,欲吐言语,反反复复好几次,终是翕动,“我们,从前见过吗?或者是,认识吗?”
鸟啼光阴流,周遭突然变得静极了。天骤然雾蒙蒙的一片,几滴豆大的雨珠落下。
落在了赤煊的眉毛上,顺着脸颊滑下来。而先前在外面吵闹的弟子也已经一哄而散,行人不多时已经纷纷回家避雨,冷清街道卷起几片叶子。
赤煊急促的呼吸变得渐渐缓慢,腹部伤口也在自动愈合。
他抬首,见计檀善周身已经披上悬浮的雨雾。她像清冽神秘的雾林泉中石,如今这块崎岖的冷石表面落了几片颜色火热的枫叶。
她身子微微向他前倾,眼神中第一次有了可见的求知欲。
赤煊狂跳的心愈发猛烈,他自将这颗心藏住,扬起浅浅笑意,平静如水地说:“我们……或许见过吧。”
计檀善没淋到一滴雨水,赤煊却被狼狈地打湿。发丝黏在一起,丝丝分明地往下淌着水。湿润的眉眼始终不偏离一个秀倩身影。
“雨大了啊……”
计檀善收下他的魔丹看了眼天色,漠然道:“既然说好了一起进神冢,就快点回去换身衣服。我先走了,到时候见。”
左右只是陪他进神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计檀善才懒得管他口中说的神秘兮兮的能让她感兴趣的东西。
至于他给魔丹,想给就给吧。她难道还会怕收?
计檀善走出雨巷,浓郁的苔藓森色攀附在她脚边,赤煊心念一动,细声叫住她,“等等。”
她站在巷口,回眸,不语,只是看着他。青衣卓然,衣角因风翩跹。
赤煊没想到她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还停下来了,无端紧张咽下一口唾沫,在她背后问道:“今日的签,说了什么?”
仿佛只是闲谈。
但在这个环境下,明显这句话不合适。
她和他没什么关系。
计檀善刚想说‘这不是你该问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反常地变了。
她别开眼,回过头,目视长长巷口外框出的不大不小的隙。巷口正对着的,是一家酒楼的窗。
细木构连,木骨织成精美棱形。
计檀善失神瞬间,心堂如明镜,脱口而出道:“签言,顺其自然。”
——
离开了巷子,计檀善想找一家客栈住下,但问遍了全部的客栈都没了房间。
这个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她来得太晚。
听客栈老板说,还有好些人在镇上没找到客栈或借宿的地方都选择到镇外去住了。
街侧两排柏树高立,在夜晚那些弯曲高瘦的树干变成黑影,还显得有些森然。晃眼一看,会让人觉得里面藏了只蜷缩起来的鬼。
树下,计檀善啃着一块馒头,喃喃道:“要不我也去镇外找地方住吧,嗯……反正总之不能和归道山的弟子住。”
她此次过来是要掩藏身份的,这次归道山的弟子也来了好一些。因为平日里大多都是秀坎和青云曳在料理宗门事物,所以这些弟子她都不太了解,连个眼熟的人都没有。刚好可以趁此机会偷偷考校里面聪慧又实力不错的弟子点拨一二。
眼见着身边有个人男子白衣翩翩路过,手中还握了柄一见就非凡的巨剑,计檀善眼睛一亮,“这位道友请留步,敢问道友可是剑山派弟子?”
岑卯闻言停步,朝计檀善的笑颜看去。他无形间已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完。她一身道袍好不显眼,而且还很是熟悉。
想起白日情形,他猛地一锤手掌。
“归道山掌门!”
于是计檀善就直接被领到了剑山派弟子所居的宝光客栈。
有剑山弟子领路,不至于显得她太落败。计檀善想,宋锒之那家伙会来事,为她安排出一间房不算难事儿。
这种小事,他肯定会应的。
那剑山弟子一路将她带到五楼,中途走到三楼的时候还碰到了齐墨和孟西。不过筱蓝烟和华风倒没见到。
那俩一见到她就和见到鬼一样大惊失色,脸上神色五彩缤纷的。让人一眼看透他们心中在想什么。
岑卯:“齐墨,孟西,不得对计掌门无礼!”
他听说了今日他们几个和归道山掌门的过节,计掌门是师尊尊贵的客人,代表剑山的颜面,岂能如此无礼?
二人忙收回在计檀善身上的目光,拱手道:“是!二师兄。齐墨,孟西拜见……拜见计掌门!”
在计檀善眼里,这俩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而已,笑一笑挥挥手就算过了。“无碍,天色已晚,你们快些歇息吧。”
齐墨孟西匆匆告别后就一溜烟儿跑了,他们要赶快去和华风,筱蓝烟通风报信。
计檀善来了啊啊啊啊!
岑卯分外礼数周到,忽略刚刚落荒而逃的两人,朝计檀善敛袖继续引路。
计檀善看他一眼,“听他们叫你二师兄,怎么?你是宋锒之的弟子?怎么以前好像没见过。我只记得宋锒之只有个女徒弟常年在外。”
岑卯点头,“是,我是近些日子才被师尊收入门下的。如今还在考核期。因为师姐在外闯荡历练,师尊身边。总还是少了陪伴的。”
“哦,这样啊。”
计檀善表面淡淡,其实内心在想这个说法怎么说得宋锒之好像是孤寡老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