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阳光已经有了点烫人的意思,懒洋洋地泼在云城郊区这条没什么名气的野河上。河水不算太清,泛着点绿藻的浑色,慢吞吞地往下游淌。岸边杂草长得疯,几棵歪脖子柳树耷拉着枝条,给一小片水面勉强投下些稀稀拉拉的阴凉。
赵星阑就霸占着这么一小块阴凉地。
他屁股底下是个可折叠的马扎,已经有些年头了,帆布面洗得发白,坐上去嘎吱作响。身上是件更显年头的灰色T恤,胸口还有个褪色褪得只剩轮廓的卡通鱼图案,下身一条宽松到没型的沙滩裤,脚上趿拉着人字拖,左脚那只带子还用铁丝勉强缠着。旁边扔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渔具包,拉链都没完全拉上,露出里面乱七八糟的鱼线、饵料袋和一截不锈钢抄网杆。
标准的钓鱼佬装备,突出一个随性且穷酸。
浮漂在水面上站得笔直,纹丝不动,像焊死在了那里。赵星阑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水。他摸过脚边那瓶一块五的矿泉水,拧开灌了两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一点黏糊糊的睡意。
“妈的,这鬼天气,鱼都跑去开会了?”他嘟囔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河边散开,没激起半点回响。
大学毕业三年,换了四份工作,最后一份是在一家小公司当销售,天天陪笑脸、打电话、跑客户,累得像条狗,挣得却只够在这二线城市勉强糊口。两个月前,他终于受不了那天天打鸡血喊口号、月底却拿不到几个子的日子,把那个只会画饼的秃顶主管给炒了。
失业后的日子,并没想象中难熬。父母在老家县城,身体硬朗,暂时不用他操心,他自个儿租了个老破小的一居室,靠着之前攒下的一点微薄积蓄,以及偶尔接点零零散散的私活,居然也勉强过得去。最关键的是,自由。
而这份自由,大部分都挥霍在了这河边。
他迷恋这种等待。不用看老板脸色,不用应付客户刁难,不用在微信工作群里秒回“收到”。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他,这根鱼竿,还有水下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鱼。空军(空手而归)是常态,但每一次抛竿,都带着点微小的、近乎虔诚的期待。万一呢?
今天这“万一”,看来是又泡汤了。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带来的红虫饵料都快被水泡发了,鱼护还干干爽爽地瘫在岸边的草丛里,连水都没沾。
赵星阑叹了口气,准备收杆。就在这时,浮漂猛地往下一沉!
那动作极其突兀,根本不是鱼试探性的啄食,而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往下拽!
“我靠!”赵星阑一个激灵,差点从马扎上翻下去。手比脑子快,条件反射地猛然扬竿!
预想中鱼儿挣扎、鱼线嗡鸣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鱼竿弯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竿梢死死指向水面,线绷得像是随时要断掉。水下传来的力道大得离谱,根本不是他平时钓的鲫鱼鲤鱼能有的分量,倒像是挂到了河底的老树根,或者……某种沉甸甸的金属物件。
“挂底了?”赵星阑心里一沉,暗骂倒霉。这野河底下情况复杂,垃圾、树枝啥都有,挂底是常事,十有**得损失一副钩线。
他不死心,尝试着左右晃了晃竿子,又轻轻抖了抖腕子,试图把钩子抖落出来。没用。那东西死沉,纹丝不动。
“嘿,我还就不信了!”赵星阑那股子倔劲儿上来了。他站稳马步,双手握紧鱼竿,开始较劲。他不敢太用力,怕把鱼竿或者鱼线崩断,这竿子虽然是便宜货,但也跟了他一年多,有感情了。
就这么僵持了足足有两三分钟,他胳膊都开始发酸,额头见汗。水下的东西依旧稳固如山。
“妈的,今天算你狠……”他啐了一口,准备放弃,手腕一松,打算直接硬拽,断了拉倒。
就在他卸力的那一瞬间,异变陡生!
水下的那股对抗力道……消失了。
不是被拽动,而是突兀地、彻底地消失了。就好像刚才那死沉死沉的触感全是他的错觉。
赵星阑因为还在用力,这下猛地落空,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进草丛里。
“搞什么飞机……”他稳住身形,骂骂咧咧地把鱼线往回收。出乎意料,收线过程异常顺畅,完全没有挂底后那种滞涩感。
很快,鱼钩露出了水面。阳光下,钩子上似乎挂着个东西,闪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幽邃的光泽。
不是水草,不是烂树枝,更不是他期待中的大肥鱼。
赵星阑疑惑地把那东西提到眼前。入手冰凉,沉甸甸的。那是一个……指环?
样式极其古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通体呈现一种暗沉沉的颜色,非金非铁,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表面没有任何花纹或者铭文,光滑得有些过分。只有指环本身,似乎萦绕着一层极淡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若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水珠的反光。
“这啥玩意儿?哪个缺德鬼往河里扔废铁圈?”赵星阑捏着这指环,翻来覆去地看,一脸嫌弃。他用指甲抠了抠,又放在耳边听了听——啥声音也没有。
“晦气!”他嘟囔着,随手就想把这破铁圈扔回河里。但动作做到一半,又停住了。
这指环……好像有点过于干净了。
在这条浑浊的野河里泡着,上面居然没有一丝淤泥水藻,光滑得不像话。而且那股冰凉,似乎能透过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右手,尝试着把这指环往自己食指上套去。
大小居然正合适。
冰凉的触感紧紧贴合着指根皮肤。
然后,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仙乐飘飘,没有醍醐灌顶,也没有老爷爷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果然是我想多了。”赵星阑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网文看多了,钓个破铁圈都能幻想是奇遇。他晃了晃戴着指环的手指,除了有点凉,没任何特别。
眼看天色渐晚,他彻底没了钓鱼的心思,开始收拾家伙。把鱼竿一节节拆开,马扎折叠好,空荡荡的鱼护卷起来,和那堆杂七杂八的饵料、杂物一起,胡乱塞进那个巨大的帆布渔具包。
背上沉甸甸的渔具包,踩着来时的人字拖,赵星阑沿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移动的稻草人。
回到他那位于老居民区顶楼、没有电梯的出租屋时,天已经擦黑。楼道里声控灯坏了很久,一直没人修,他摸黑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才打开门。
屋里一股单身汉特有的、混合了外卖盒和淡淡霉味的气息。他把渔具包往门后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自己也累得瘫倒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
喘了几口粗气,他抬起右手,想看看时间。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在了那枚古朴的指环上。
它依旧安静地套在食指上,暗沉沉的,毫不起眼。
“啧,这玩意儿……”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指环光滑的表面,心里琢磨着是直接扔了,还是当个奇怪的纪念品留着。
就在他拇指反复摩擦着指环内壁的那一刻——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鸣响起。
赵星阑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瞬间瞪圆。
不是幻觉!
他眼前的景象,毫无征兆地变了!
不再是他那乱糟糟的、堆满杂物的客厅,而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混沌!
像是一层半透明的、扭曲的光膜挡在了他和现实世界之间。光膜后面,隐约能看到一些飞速流转的、难以理解的色块和线条,仿佛蕴藏着无穷的信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而苍茫的气息,透过这层光膜,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戴戒指的食指,以及整个右臂,都传来一种奇异的“穿过”了什么的感觉,有点麻,有点痒,像是轻微的电击,又像是浸入了某种粘稠的液体。
“我……我操?!”赵星阑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国骂在颅内循环播放。
这什么情况?幻觉?低血糖?还是昨天熬夜看小说看出问题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甚至抬手揉了揉。
没用。那层扭曲的光膜依旧存在,只是当他停止摩擦指环时,它似乎变得淡了一些,那种“穿过”的异样感也在减弱。
一个荒谬又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他再次伸出左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向那光膜——
指尖传来了清晰的触感!
冰凉,略带弹性,像按在了一层坚韧无比的果冻上。随着他的用力,光膜微微向内凹陷,但并未破裂。
赵星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不是梦!不是幻觉!
他低头,死死盯着食指上那枚依旧貌不惊人的指环,眼神里充满了惊骇、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住的、蠢蠢欲动的狂喜!
他好像……真的钓到了个不得了的东西?!
这玩意儿……难道是个……传送门?!空间戒指?!
网文里烂大街的设定,此刻以如此真实、如此突兀的方式砸在他面前,让他一时间手足无措,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他尝试着集中精神,想象着“关闭”或者“收回”。
那层光膜应念而动,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消失无踪。眼前的景象恢复了正常,还是他那熟悉又凌乱的客厅,夕阳的余晖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斑。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只有食指上那枚指环,以及残留在指尖的、那冰凉诡异的触感,在提醒他刚才的一切绝非虚幻。
赵星阑瘫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像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冲到厨房,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泼了几把脸。
冰凉的自来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抬起右手,眼神复杂地看着那枚指环。恐惧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他再次尝试。集中精神,想象着“打开”。
嗡——
那层扭曲的光膜再次浮现,隔绝现实,通往未知。
关闭。开启。关闭。开启。
他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不厌其烦地试验着。很快,他掌握了基本规律:集中精神意念,配合着摩擦指环,就能稳定地开启和关闭这扇“门”。这扇“门”似乎是以他戴戒指的手指为锚点,可以随意调整开口的大小和方向,但目前最大也只能扩张到约莫一个脸盆那么大。
至于门后面到底是什么?
赵星阑咽了口唾沫,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从沙发缝里摸出半包昨天没吃完的薯片。犹豫了一下,他拿起一片,像是投石问路般,小心翼翼地,将其伸向了那层不断扭曲变幻的光膜。
薯片接触光膜的瞬间,如同沉入水中,悄无声息地穿了过去。
赵星阑能感觉到薯片那端传来的、一种空荡荡的、失去了所有参照物的奇异触感。
他迅速将薯片抽了回来。
薯片完好无损,甚至连上面的调味粉都没少。
但就在薯片被抽回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但绝对陌生的气息,附着在薯片上,被他带了回来。
那气息……带着点淡淡的、类似于泥土和草木腐朽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其稀薄的清新感,与他这间充斥着外卖和霉味的屋子格格不入。
赵星阑捏着那片薯片,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眼睛越来越亮。
门的那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未知的世界!
巨大的冲击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从沙发上跳起,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
“发了……这次真他妈发了!”
“倒卖!对!倒卖两界物资!那边缺什么?我这边缺什么?”
“辣条换仙丹?可乐换法宝?卧槽!这路子野啊!”
“不行不行,得冷静,冷静……万一那边是侏罗纪公园呢?万一过去就被妖怪一口吞了呢?”
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再次看向那枚指环,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之前的嫌弃和困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炽热。
这哪是什么破铁圈?这分明是通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是改变他这咸鱼人生的终极外挂!
他小心翼翼地将指环从食指上褪了下来,放在掌心,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没有了身体的直接接触,那种奇异的联系似乎中断了,指环又变回了那副古朴无华、死气沉沉的模样。
赵星阑找来一根结实的伞绳,小心地将指环穿过,做成一个简易的项链,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贴身藏好。冰凉的指环贴着胸口皮肤,带来一丝清晰的存在感。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远处高楼冷漠的轮廓。晚风吹进来,带着夏夜的喧嚣和尘埃的气息。
赵星阑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属于他原本世界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
他的目光越过城市的灯火,投向窗外漆黑无垠的夜空,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勾勒出一个混合着兴奋、忐忑和无限野心的笑容。
“钓鱼佬……除了鱼,果然什么都能钓上来啊。”
“新的世界么……我赵星阑,来了!”
夜色渐深,出租屋的灯光亮了很久。赵星阑翻箱倒柜,找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背包,开始往里面塞东西:打火机、一把多功能军刀(旅游时买的仿货)、半瓶矿泉水、几包压缩饼干、一个充电宝(满电)、还有那包没吃完的薯片……
他不知道门那边具体是什么,但做好准备总没错。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回沙发,摩挲着胸前的指环项链,望着那扇已经关闭的、通往无限可能的“门”的方向,心潮澎湃,一夜无眠。
钓鱼佬的平静生活,从今天起,正式宣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