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个合格的剪辑师。
至少,在理解他的“甲方”、兼老板、兼主播搭档,贺言的需求方面,他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电脑屏幕上,是贺言昨晚直播《巅峰战场》的录屏素材。画面里,贺言操控的角色“言神”正以一敌三,走位风骚,枪法精准,最终在丝血状态下完成反杀,场面堪称教科书级别。
很秀的一段操作。沈默移动鼠标,准备将这段高光时刻标记出来。
这时,耳机里传来贺言下播后,略带沙哑和疲惫,但依旧沉稳的嗓音:“默默,刚才那段一打三,剪的时候注意一下。”
沈默暂停视频,打字回复。
沈默:嗯,会做高光标记。
“不,不只是高光。”贺言的声音透过耳机,带着一种奇异的、沉浸式的郑重,“重点是我反杀成功后,有一个长达两秒的沉默。那两秒里,我没有看装备,没有看地图,我看向了直播间弹幕助手的方向。”
沈默:“……?”
他仔细回放了一下那两秒,屏幕上的游戏角色“言神”确实一动不动,角色模型的脸庞冷漠如常,他实在看不出什么深意。
贺言继续用他那能把白开水品出拉菲般深情的语调阐述:“那两秒,我在想。想到你很可能正在屏幕前看着我,想到你或许会因为我这波操作而微微点头,哪怕只是嘴角上扬0.1秒……我的血液就在那一刻重新奔涌起来。所以,默默,那段沉默,不是空白,是我心潮澎湃的序曲。你能用剪辑,把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表达出来吗?”
沈默盯着那段素材,又看了看贺言这番堪比影视剧台词解析的留言。
他沉默地移动鼠标,在那“长达两秒的沉默”处,敲下了两个键,打下了两个黄色的标记点。
然后,他在标记旁边,用注释功能,平静地打上了一行小字:
此处添加音效:心脏剧烈跳动声
想了想,觉得可能还不够表达老板要求的“心潮澎湃”,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或者,考虑配上开水壶烧开的鸣笛声?
处理完这段,他继续往后拉进度条。后面是一段团队协作攻坚副本的剧情,贺言指挥若定,声音温和而富有力量,直播间弹幕都在刷“言神好温柔”、“耳朵怀孕了”。
一切正常。
直到攻坚失败,团队全员阵亡,屏幕灰掉。
贺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海面:“默默,团灭的这段……也保留一下。”
沈默挑眉。主播通常都喜欢展示高光,这种失误集锦,除非是为了做搞笑视频,否则一般都会剪掉。
他打字问。
沈默:确定?可以用来做下饭合集。
“不,不是为了下饭。”贺言否定,然后开始了他的解读,“你听我最后说那句话的语气,‘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是不是听起来很稳定,很包容?”
沈默回想了一下,确实,贺言当时语气没什么起伏,甚至可以说有点过于平淡了。
“但在这稳定的表象下,是翻江倒海的愧疚与自责。”贺言的语气笃定得像在陈述宇宙真理,“因为我的一个微小失误,导致了你的观看体验被打断。我无法原谅自己。这种极致的痛苦,却要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出来,默默,你仔细品味一下,这是不是一种……特殊的温柔?”
沈默:“……”
他点开贺言所说的那句话,单独循环播放了三遍。
“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
语调平稳,音色干净,除了因为刚喝过水带了一丝轻微的湿润感,听不出任何“翻江倒海”和“极致痛苦”。
沈默思考了片刻,在这段音频轨上,打上了标记和注释:
此处可添加细微叹气声或后期补录,可以配上文字:“我的内心:我是废物”。
做完这些,沈默保存工程文件,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他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两点。贺言通常下播后会直接发来剪辑重点,然后就去休息了,而他则需要熬夜把这些初步处理做完。
他关掉剪辑软件,点开外卖软件,开始思考是吃牛肉面还是黄焖鸡米饭。
这时,电脑右下角的聊天软件图标闪烁起来。是贺言。
这么晚了还没睡?
沈默点开。
言神:默默,你还在。辛苦了。
言神:刚刚又回想了一下今晚的直播。我发现我在读一条夸你剪辑节奏好的弹幕时,停顿了0.5秒。
言神:那0.5秒,不是我词穷,是我在压抑内心汹涌的认同感,我不想让旁人过于察觉我对你的特殊关注。
言神:这种隐秘的维护,你……能通过剪辑,让懂的人自然懂吗?
言神:微笑.jpg
沈默看着这几行字,以及那个经典的、嘴角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表情,拿着水杯的手停顿在半空。
他仔细回忆,完全不记得贺言读这条弹幕时有任何停顿。他甚至不记得有这条弹幕。
他放下水杯,面无表情地打字回复。
沈默:那条弹幕具体内容是什么?时间点?
言神:……不记得了。
言神:但那份为你心动的心情,我记得很清楚。
言神:微笑.jpg
沈默盯着屏幕,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移动鼠标,打开了一个空白的文档,敲下了一行字:
观察记录:Day Unknown。对象贺言。症状:疑似出现幻听、幻视,并伴有持续性关系妄想。建议:密切观察,必要时建议就医。
保存,关闭。
然后他重新点开外卖界面,选择了黄焖鸡米饭,多加一份豆皮。
至于贺言说的那0.5秒的停顿和隐秘的维护……
沈默最终在剪辑时间线的某个空白处,非常隐蔽地,贴上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爱心贴图素材。位置偏到除非用八倍镜仔细寻找,否则绝对发现不了。
他想,如果贺言真的能凭借他所谓的“心意相通”找到这个彩蛋,那他或许就该考虑真的给他挂号了。
做完这一切,沈默戴上耳机,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包括脑海里贺言那些喋喋不休的“内心戏”,开始沉浸式享用他的黄焖鸡。
世界,终于清净了。
……
第二天下午,贺言睡醒后,惯例会先审核沈默粗剪好的视频。
沈默被连续的消息提示音吵醒,摸过手机一看。
言神:默默!你发现了!
言神:那个爱心!我就知道!你果然懂!
言神:你用这种只有我们俩能懂的方式回应了我!
言神:图片.jpg
言神:微笑.jpg
图片是他剪辑工程文件的截图,某个极其偏僻的角落,被贺言用红圈特意标了出来,正是他随手贴的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爱心。
沈默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微笑表情,睡意醒了一半。
他沉默地放下手机,望着天花板,开始认真思考:这到底算是贺言真的跟他“心有灵犀”了,还是代表着他的病情,已经严重到需要立刻干预的程度了?
他决定,再观察一下。
毕竟,贺言这种“发病”状态,从他们合作第一天起,就初见端倪了。只是最近,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