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漫天飞舞的雪落在脸上,仿佛细密的刀子一刀一刀将皮肉生生割开。
宋暄泽从来没觉得南昭的冬天这般寒冷过,往年的冬天,他都待在家中的暖阁内,狐绒或是狼皮,不要钱的送到他的房中。
许是前半生过得太过顺遂,才让他如今从高处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他忽然觉得很累,眼皮怎么也睁不开,恍惚中,他仿佛又听见爹娘在呼喊他,尖叫着让他带着妹妹逃走。
但他没用,他把妹妹弄丢了。
能以死谢罪,似乎也是个他能接受的结局……
咔吱,咔吱。
厚重的雪被一眼不俗的鞋踩踏,那双金贵的鞋停在了一具半死不活的“尸体”旁。
倒在雪地里的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白皙的肌肤几乎要和雪融为一体,不知是受了什么伤,猩红的血透过衣服绽开在雪白的地上,宛若一簇簇绽放的红梅。
晏长离蹲下身,俯看着雪地里的人。
那人生得极好,薄唇剑眉,落下的大雪积不上那高耸的鼻梁。
晏长离忽然想起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诗“金簪雪里埋”。
眼前的人有着让人见了一眼就忘不了的相貌,让人很想将他收藏起来。
事实上晏长离也这么做了,他将人带到了自己的府宅,甚至请了圣上的的御医来为那人治病。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人的伤势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轻。
“大人,恕小人无能,这公子的伤虽不至命,但却难以痊愈。”
御医摸着长长的胡子,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直摇头。
晏长离皱眉“什么意思?他不是只有腿废了?”
御医摇头“这腿伤还有能治好的余地,但这小公子天生顽疾,又在雪里被冻坏了肺部,只怕就算是救回来也活得辛苦,没几年好活的。”
晏长离看着躺在床上仿佛一碰就碎了的人,第一次体会到他们口中脆弱的凡人。
“你尽管治就行了,剩下的我来解决。”
说完晏长离便迈步走出房门。
御医看了眼离去的晏长离,又转头看着眼前的病人,长长的叹了口气。
把这孩子救回来还不如就这么让他去了的好,活着也是受那无尽的罪。
但作为医者,他就算是这般想也不可能这么做,万一人家想活岂不是害了人家了?
身为医者,只能尽心尽力将人救回来……
宋暄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梦里总是昏昏沉沉,一会儿是爹娘的脸,一会儿是陌生的床帷,一会儿又是钻心的疼,疼得他喘不过气,几乎快要死去。
宋暄泽终于清醒是在被救下的第八日,他在还不清醒时就知道自己被人救了,不然也不会昏沉这么久,可能早就见到爹娘了。
屋子里很静,青色的床帷在他眼前晃荡,屋外的积雪时不时发出滑落的声响。
他想撑起身看看这陌生的地方,可手一用力便引得全身疼痛,肺里更是像卡了刀子般刺痒,忍不住得咳嗽起来。
门外似乎有人听到了屋内的动静,急忙推门而入,几步上前扶住快要掉下床的宋暄泽。
“公子,你还好吗?”那人一边帮他顺气,一边朝外大喊“公子醒了,快请医师来。”
不一会儿,御医便提着药箱匆忙赶到。
御医先是为他把了脉,又给他扎了几针,等到宋暄泽彻底停住咳嗽后,御医才说道:“你伤得太重,最近都不能有太大的动作,起码要等冬天过了才能出门。”
宋暄泽朝御医颔首:“多谢大夫救命之恩。”
御医看着他这副病弱有礼的样子,和蔼的笑道:“公子客气了,你该谢的另有其人,老夫不过受人所托罢了。”
御医抓了药让人去熬,房内只剩下宋暄泽与那位不知名姓的半大的孩子。
宋暄泽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想起自己的妹妹。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宋暄泽刚问出口才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他的宋府了,他这么问,太过颐指气使。
那人却仿佛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笑嘻嘻的回答他:“我叫墨竹,刚满十五。”
十五岁,还是个和妹妹一样大的孩子。
宋暄泽朝他淡淡一笑“我可以问问这里是哪儿吗?”
墨竹笑着道:“这是我们家大人的府邸。”
宋暄泽有些想笑,这孩子怎么看上去有些傻。
“你们家大人是哪位?”
墨竹还是笑着说“我们家大人是国师晏长离。”
“原来是国师大人,那我能知道国师大人为什么救我吗?”
墨竹依旧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大人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宋暄泽有点忍不住了。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
宋暄泽深吸一口气。
“墨竹啊,你怎么老是笑呢?”
墨竹的笑容顿住,眨了眨眼睛。
复又笑得更灿烂了“因为公子你长得很好看啊,墨竹从来没见过像公子这么好看的人。”
宋暄泽尴尬的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
从这天起,墨竹便成了每日陪宋暄泽说话解闷的人。
半大的孩子,心智还不成熟,见到什么新奇的事物都要说给旁人听。
但晏长离懒得听他讲话,于是他就只好都说给宋暄泽听了。
宋暄泽也只好听他絮絮叨叨的将他每天遇到的,鸡零狗碎的杂事倒豆子般的朝他倾诉。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宋暄泽逐渐感觉不对劲。
他的腿好像一直没有知觉,很奇怪。
他一开始只是觉得是因为长时间卧床,感受不到腿也正常,可是渐渐的,他发现无论喝了多少药他都无法挪动腿。
就好像,他的腿不存在一样。
直到御医再一次帮他看诊时,他才从御医口中得知,他的腿废了,就算还活着,这辈子大概率也只能靠着别人,不体面的活着。
从那天起,宋暄泽开始变得沉默,墨竹也发现了,无论自己说什么,宋暄泽仿佛只会用空洞的眼神配合着麻木的笑来回应他。
这让墨竹开始感到害怕。
但好在大人马上从西郊回来了,他可以不用每天都来陪公子聊天了。
晏长离时隔半月再次见到宋暄泽时,还是会被他的容貌惊艳。
尽管他早就知道这是个美人坯子,可看到他睁眼的样子却觉得比在雪里的样子更美。
只是,他的眼里少了些他看不出的东西。
宋暄泽看着眼前金贵的,受人尊敬的国师大人,始终不明白这样的人究竟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将他救回来。
“多谢国师救命之恩,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在下与国师并无交集,国师为何要救在下?”
晏长离承认自己居心不良,但是在宋暄泽面前还是要装一装。
“想救便救了,我做事从不在意理由。”
晏长离一句话揭过,让宋暄泽很难接话。
“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想知道,曲信宋氏的长公子为何会身受重伤,倒在雪中?”
宋暄泽垂眸,仿佛不愿提起。
“家道中落,路遇歹徒,幸得国师相救。”
晏长离挑眉“可我听到的不是这般说法,外头可是在说,曲信宋氏意图谋反,其家主被问罪斩首,宋氏张公子畏罪潜逃,不知去向。”
“不是的!”宋暄泽立刻反驳道:“不是的,我父亲没有意图谋反,他是被人陷害的。”
晏长离挑眉“这么说其中有冤情?你可有证据证明你父亲无罪?”
宋暄泽不说话了,他确实没有证据,但他相信他阿爹不会是意图谋反的人。
他阿爹可是连过年杀鸡都不敢看的这么一个善良本分的人,怎么可能会意图谋反?
但他此刻不得不承认“我没有证据,但我相信我父亲不是会意图谋反的人。”
“你相信没用啊,我也相信你,可我相信也没用,你要想怎样让圣上相信呐。”
晏长离的表情十分古怪,宋暄泽看不懂。
那是一种猎人的伪装,他想看猎物一步步跳进自己设下的圈套。
“那我该怎么做?”
宋暄泽清楚自己应该顺着他的话来,这样才有可能让自己获得最有权的助力,尽管他知道晏长离来者不善。
但他不在乎,棋子还是诱饵,他都可以当,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晏长离笑了“宋公子是个聪明人,但我现在还用不上你,你且安心养病罢。”
说罢,晏长离便独自离去。
宋暄泽的世界再次归于沉寂,他的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