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三年还提学校就是煞笔,三十多了还记着高考成绩,煞笔中的煞笔。
他觉得是不该聊天变得丝滑,又看他第一回朝他没有恶意地笑了下。心想他们这有点儿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了。
掂着手机,想是不是该再加个微信——这回该不会无视他了吧;这时候他手机又响了。
一看那跳动的视频他就挂了,那边儿锲而不舍,他改了个电话,啧了声:“干嘛啊。”
“干嘛干嘛,你还不耐烦上了,老挂我视频干嘛?我看看你好点儿没啊,不掉盐水吗,掉完了吗?”
万年不变的麻将背景声下的中老年女高音好像被此处的静谧放大了,他按了两下音量键:“哪儿好那么快啊。”
听莫瑶在那边儿让他好好听医生的,别作,说知道,没事儿我挂了。
“急着挂什么呀,神神秘秘的,你在哪儿啊?”知子莫若母,莫瑶相当敏锐。
“外面儿吃饭。”
莫瑶哦了下:“有人跟你一块儿啊,那你不早说?诶这不上班儿吗,谁啊?苏……”
“回头跟你说。”
他直接挂了电话,发现原来黎苏早就给他发了信息,混在一堆红点儿里,刚只看了江一楠的。她问人呢。
她是说今天会回来,他却还没说自己到医院打点滴。
回完信息,对面已经放下了勺子,纪凡站起来说:“走吧。不早了。”
莫言还举着手机,看他碗:“你才喝一半……”
“差不多了。”
他想结账发现也已经清了,想说加个微信吧,这会儿却微妙地感到可能会被拒绝。
再一次。
心照不宣的。
他也就什么也没说。
他把他送到了学校门口,路上没合适的话题。
车载音响里先后响起伍佰老师的嘶哑唱腔:……青春会美丽是因为容易单纯的悸动?,当你轻轻拉着我的……
是赵其婚礼边儿那首歌。
一开腔他就切了,又出现了朴树老师无辜的嗓音:……让故事再发生吧,让我的人生充满遗憾,一切都无需更改,什么都不再重……
他又切掉了,很快跳出个上世纪的欢快女声:……Woman need a man,a man need woman~女人不要男人,谁来跟你接吻~男人不要女人,他跟谁去鬼混~
纪凡:“……”
莫言:“……”
“……朱记者蹭车歌单。”他说。
纪凡很客气地点点头。
又切了首纯音乐。
阴沉沉的秋雨天很配小提琴,然而双重阴沉太致郁了,没多久他就全关了,车里彻底安静下来。
就是这样,不膈应了更没话说。
直到了校门口,他才重复了遍让他记得去检查,得空腹。完了又问,得全麻吧,要他陪吗。
纪凡好笑,说不用,医院有很多熟人。
他就又点了点头,因为他是有很多他不认识的朋友了;他也的确很忙,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时间。
既然他连陪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那也不应该分出更多的时间给不那么需要帮忙的老同学,那有点儿对不起黎苏。
“有需要就找我。”他说。
还是留个电话吧,万一还是有事儿呢,这时纪凡又说好,并第一次对他说了句谢谢,真诚又客套,不等他反应就推门下了车。
看着那道背影在雨中撑伞远去,消失,莫言掉转了车头,就朝自己家开去了。
很久后他想,大概这时候他就已经对不起黎苏了。
也许谈不上故意,但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应该预见到去招惹一个不完全单纯的“老同学”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他却没有积极回避那后果,不管是疏忽大意还是过于自信,也存在过失。
后来他又为自己狡辩,认为这时的自己实在很难预见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毕竟都多少年了啊。
那些一重逢就以眼泪以沉默或一对视就激情重燃的惊天动地的桥段,实在只在小说电影里才有。
在放弃重逢幻想那么多年后,这事儿在一个平常的时刻悄无声地发生了,他不过是被牵着鼻子在走,至少在这时他还只是希望他能好好生活。
仔细想想,压根儿连旧情人也算不上,连买件衣服、买个单,都要和他撇清关系,又有什么可预见的?
然而他本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上回说的同学就是纪博士,学生时代他们曾有过一段,是个不那么美好的故事——就像有回在世贸广场等饭吃,一个套装丽人过来朝他打了声招呼,他没认出来,对方很生气地说我谢丹亭啊!你还真是跟以前一样讨厌!他才恍然那是他的“初恋”,也就这么告诉了她。
黎苏至多也就打趣两句,也回忆下自己的同桌初恋,说一声真像上辈子的事儿了啊——就算是个男人,她大概也只会像后来那样惊讶两秒:“你不是gay啊!”
但当这天他回到家,听她好奇他怎么掉完水还去买了身衣服时,他卡了一秒壳,只简短地说了个“冷”。
在她从他兜里摸出包烟,问他怎么换了牌子时,他也只是说:“换个口味。”
后来他才不得不承认三十岁的他比少年时迟钝了。
又或归根结底是软弱。
勇气变成了旧社会羞答答的小姑娘,要人哄着让着才肯探头。
谨遵医嘱,两天水掉完就精神了,他愉快且麻木地回到了岗位。
休息堆积的活儿没给他喘息,生活依旧继续。
偶尔想起来要关心一下检查结果时,发现并没有联系方式,对着丁一那张傻脸又问不出口,顺道去了两次六院,秦医生都值晚班,也没问上。
好几回开车路过J大,来来往往的学生穿梭在蓝天和金黄的落叶间,引诱着他走进去,车身都飞速驶过。
只有一次,是个不太忙的下午,他刚好在附近和人吃完饭,打着消食的名义,沿着上次的三教走了一圈。
一群二十来岁的天之骄子正在上课,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世界万物哪有人复杂,人哪有脑袋复杂,脑袋哪有精神复杂?这就是原因。”
一个声音问:“那老师你已经研究了最复杂的脑袋和精神,为什么又回头来研究人类呢?”
那声音继续被麦克风放大:“因为人的复杂不只十二对脑神经和虚妄的精神,政治,法律,文化,阶级,人在母体成形那刻便不再自由。”
他看到他站在讲台边,头发像刚剪过,衬衫扎进裤腰,修长,利落。
还是瘦得厉害,又似乎精神了点儿。
宽板上没有板书,幻灯片上只有一颗复杂的人脑结构。修这门课的学生并不太多,大概才开课不久,还在自由提问。中途又插了几句:“老师可以请教数学吗!”
“课后。”纪凡换了张幻灯片,目光忽然一顿,看向教室后。
莫言朝他笑了笑,手里袋子往上提了提。
下课后,纪凡过来了,俩人就在门边说了几句话。
“吃饭了吗?”
“待会儿。”
莫言把袋子给他:“那加个餐吧,附近顺路包了一份。”
“谢谢……太麻烦了。”
“客气什么,”他又问:“检查结果出来没?”
“嗯。”
“怎么样?有问题吗?”
“没问题。”
他想看看结果,但也只是说:“那就好,注意吃饭,注意休息。”
“嗯。”
“那我走了,拜拜。”
“拜拜。”
他感到了一丝欣慰,也觉得够了,就转身出门,回车上点了根上次摸来的烟,再没进去。
这中间袁浩还约了他两回,一回他终于得闲在翘着脚看电影,静了音跟人说忙疯了,一回在外地出差,借口都省了。
就当他以为这厮该明白了吧的时候,一个周六的晚上,电话又打来了。
正被没有辩护思路的案子弄得焦头烂额,他挺想骂人。听袁浩在那头没完了:“你俩约好的是不是,小师弟也怎么都叫不出来……”,揣了个手机钥匙就出了门。
约了个酒吧,地方偏,还没进门已经听见狂放的音乐声。
袁浩还带了两个人,姹紫嫣红的灯光下左拥右抱:“终于来了,还以为莫律故意躲我呢,快罚酒三杯。”
此人私底下是有点儿骚.包,大马金刀一坐,皮衣下是稠衬衫,领口开得低,露出勉强有点儿线条的胸肌。
这地方在角落,音响声稍温柔些,说话还不至于吼,莫言落座侧翼,笑了声:“袁主任这话不好懂,我有什么好躲的?”
打量一眼在两人中间倒酒的小女孩儿:“满18没?”
袁浩看来挺恶趣味,小姑娘胸口是低了点儿,裙子是短了点儿,人还不太晓事儿,只想老老实实倒满三大杯,被他问得一愣。
看着人,似乎在斟酌他到底是希望她满了呢,还是没满,只好腼腆地望了眼袁浩。
“这口气,我还以为扫.黄呢,”袁浩失笑:“正经人哪儿能招未成年呢,我们Crystal都念大二了,隔壁211的,赚点儿外快。去,坐莫律那边儿。”
他说完就不再看那姑娘,笑得挺自信:“莫律没跟小师弟打听打听我?他得说了我不少难听话吧?”
叫Crystal的姑娘就像个敬业的打工仔,既然坐莫言那边儿上了,就开始给人送酒。
莫言喝了一杯,她还来,非得给他灌满三杯的架势,还上手,他给她一拦:“你没事儿玩手机吧,我有女朋友。”
说机不说吧,大概还把人抓疼了,Crystal脸一黑,狠狠抽出手来,转边儿玩手机去了。
莫言靠沙发上:“什么难听话?”
他和姑娘坐一头,袁浩没听清人说了什么,啧啧两声:“忘了莫律不爱这口,”拉过身边另一个细瘦的短发——莫言才注意到是个男孩儿——拍了拍对方屁股:“那你去,Crystal你来袁哥这边。”
Crystal关了手机,凑莫言耳边:“假正经!”
刚起身要走,莫言把人手一抓:“你就坐这儿。”
也不知道这丫怎么想的,来劲儿,他一用力,人脚下细根儿一歪,直直扎他皮鞋上了,两个人同时一声惨叫,Crystal一屁股坐他身上。
莫言:“……”
Crystal:“……”
暗光下忽然一道闪光,莫言侧过脸,看袁浩捣鼓着手机,皱眉:“什么意思?”
“俊男靓女留个纪念嘛,”袁浩冲他展示那照片儿,似真似假地说:“放心,包满18,没犯罪……就是有点儿搞不明白,莫律看着又好像好美女多点儿?”
他把身上的人掀开:“袁主任,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就喜欢女的。”
“……就喜欢女的?”袁浩显然愣了愣:“不应该呀?”
莫言挑了挑眉。
袁浩眯着眼打量他半天,上身倾来:“这有什么好装的,什么年代了,莫律也没结婚吧?就是这事儿我师弟肯……”
“我确实挺想知道,”莫言打断他那没完没了的怪异口气:“袁主任怎么动不动就扯纪博士?你俩究竟什么事儿啊?”
“就二位这关系,他也没说起?”
他好笑:“我俩什么关系,袁主任怎么比我还清楚?”
袁浩也一笑:“那是,怎么也同门十多年了,自己人……莫律,我师弟这个人,很难搞吧?”
莫言摸了摸兜。
“都是过来人,”袁浩一叹,像无声地说他师弟孩子气,伸出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多少年前的事儿……哎哟。”
拍他大腿的手落空了。
袁浩给小男孩儿一搀,状似狼狈地起了身:“……还是年轻,身手这么快。”
他手里夹着根烟。
莫言没伸手。
袁浩维持着递烟的姿势,一秒,两秒,小男孩儿机灵插.进来:“我来我来!”
“你小孩子抽什么烟。”袁浩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给莫律点上吧。”
“就是要点呀。”
男孩儿含着烟,慢条斯理地点完,动静间有几分媚气。
又从袁浩身边儿爬过,就那趴着的姿势送到莫言嘴边:“哥,您抽……”
莫言已经先点燃了:“我嘴叼,就爱抽自个儿的。”
袁浩哈哈一笑,瞥见他桌上的烟盒,眼皮子耷着,幽幽道:“我师弟这人够不坦诚了,莫律不遑多让。”
莫言似笑非笑。
“你俩这,连着烟和打火机都同款呀。”他像咬了下后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