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侣绝不可能是病娇 第2章 南下

这一日的白玉京金銮殿，气氛异乎寻常。祥云瑞霭缭绕不去，底下却暗流翻涌，满殿朱紫仙官尽失平素的从容稳重。人人抻着脖颈张望，冠冕错动间，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嗡鸣——全因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巡天监少卿顾千里正立于勋贵班首，指间合欢扇转得闲散，扇面映着他暗红锦袍裹着的身影，衬得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饶有兴致瞧着众臣失态的模样。

能让这群老狐狸乱了方寸的，除了那位传说中视妖王如点心的煞星，还能有谁？

降妖司统领、上清仙宗霜绝剑主、修真界屈指可数的大乘巅峰修士——谢无泪。

大胤仙朝崇武轻文，降妖司与镇魔司，是仙朝降妖除魔的两大擎天柱石。其首领位同宰辅，掌生杀予夺之权，可行先斩后奏。

这般权柄已足够令人胆寒，何况执掌降妖司的是谢无泪。他身负传说中天阶神通「溯命」，能追溯因果、洞察幽微，几近天道裁断。在他面前，任何隐秘无所遁形。

这位自封的“亲家哥”，其凶名顾千里早已倒背如流：北荒肆虐千年的九婴，被他当韭菜割了；西海兴风作浪、屠城无数的玄冥老蛟，被他一剑砍了；无数潜藏九洲的化形大妖，更是悄无声息湮灭在他那煞气冲霄的刑室之中。

更让人心寒的是，他狠起来连自己人也不手软，血洗仙官之事，尤以七十年前“皇骨案”为最——

凭无可辩驳的溯命神通为证，七日斩尽七十九位涉案仙官，并株连九族，上至一品重臣，下至微末小吏，管他背后势力多盘根错节，皆在剑光中化为飞灰。

那一役后，仙朝震怖，谢无泪三字便成了悬在所有仙官头顶的铡刀。

若说降妖司诏狱是人妖共惧的炼狱，谢无泪便是那九幽阎罗。

“天啊，真……真来了？”

“可不是！殿门值守的仙兵，脸都吓青了！哎，只盼他今日心情能好些……”

“……他何曾有过心情这东西？”

“到底出了什么事，惊动这煞星出关？只求别是冲咱们来的！”

“莫不是镇国重器失窃之事？”

碎语飘进顾千里耳中，他唇边玩味的笑意愈发深了。

寻常仙官，连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此番竟是三道人皇金令齐发，加上钦天监、国子监几位老供奉亲自去请，才将他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请出来。

顾千里暗忖，这般阵仗，请动这尊煞神现身，往往预示着……又将血流成河。

殿前执礼仙官深吸一口气，嘶声宣唱：

“降——妖——司——指——挥——使——谢——无——泪——觐——见——”

顾千里桃花眼骤然亮了起来。

即便已见过不少回，玉阶上那道缓步而来的身影，依旧让人目眩。

座中那些初登朝堂的新贵们，脑子里正勾勒着身高丈二、青面獠牙的凶神模样——毕竟，关于这位降妖司首领的传说，总与“阎罗”“煞星”脱不了干系。

然而远处那道人影……

那年轻权臣凤眸低垂，沿九百九十九级白玉天阶缓步而上，月白袍袖如流云漫卷，墨发如瀑飘洒腰际，衣摆翩然拂过玉阶。

周身不见半分传说中的滔天煞气，反因那欺霜赛雪的苍白，平添几分倦怠慵懒之态，恍若月下谪仙踏云归来。

顾千里瞧着满朝新贵们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由噗嗤一笑：

呵，一群没见识的，阎罗就不能长得好看了？

心里又啧了一声，暗自嘀咕：大舅哥没生在我合欢宗，当真是可惜了。

当年浩劫，上清仙宗第九峰一脉几近断绝，唯余谢无泪与尚在襁褓中的小师妹叶淑窈。他临危受命继任峰主之位，修行短短三百年便成为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期巅峰强者，后来执掌降妖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属天纵之资。

想到叶淑窈，顾千里心头一热，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兼心尖上的小祖宗！

若非不久前东洲险地，这位见义勇为的少女从天而降，他顾少卿的风流命怕早交代了。

自那以后，纵使叶淑窈待他冷淡，亦不妨碍他假探望恩人之名，三天两头往上清仙宗跑，竟也从数十年难见一面，混成了与谢无泪时常偶遇——

虽然对方十次里有十次视他如无物。

此时，谢无泪已步入殿门，那双低垂的凤眼微微抬起，平静扫过殿中攒动的人影。

凡被那目光掠过的仙官，无论品阶高低，皆觉神魂内外、过往因果，都被这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洞彻无遗。

无形的「溯命」神通丈量之下，比刀斧加身更令人魂飞魄散。众人不约而同弯腰低头，屏住呼吸不敢与之对视。

一位曾沾过皇骨案边的后排仙官，被那道目光轻轻一拂，顿时双腿发软，踉跄几步竟直直瘫坐在地。

好在谢无泪似乎懒得理会这等失态，仿佛也压根没瞧见顾千里冲他拼命招手努嘴的小动作。

他像是刚从缠绵病榻上起身，没睡醒，连抬眼都费了三分力，款款停在大殿最前方，便垂下眼帘袖手而立，只留给众臣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

一场早朝，便在这压抑诡谲的气氛中度过。

御书房内。

人皇背对单独召见的二人，负手立于浩瀚星图之前，背影如山岳。

“无泪，线索确凿，指向南疆？”

“是。”

“化生盘失窃，动摇人族根基。朕要你即刻南下，彻查到底，务必寻回重器！凡涉案者，无论仙凡贵贱，格杀勿论！”

“臣领旨。”

“千里，”人皇蓦然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顾千里，“睁大你的眼睛，竖起你的耳朵，此案不容半分差池！”

随后金口玉言，竟点了顾千里这巡天监少卿监察全程。

顾千里，当朝长公主之子，青洲合欢宗少主，身世煊赫。他这巡天监少卿之位，自是皇舅恩典。

三十年前，他臻至合体期，又身负地阶「言灵」神通，舅舅大约是见他整日流连于合欢宗与各大仙洲之间，斗鸡走犬、风花雪月，太过闲散不成体统，便大袖一挥，将他塞进了巡天监。

巡天监，说好听了是代天巡狩，监察百官，说直白些便是仙朝最大的耳目。其间鱼龙混杂，有如他这般背景深厚的勋贵子弟，亦不乏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

顺风耳可隔三重禁制听密语，千里眼能洞穿云雾窥万里，飞云足快逾飞剑。

顾千里凭其言出法随的神通与长袖善舞之能，在巡天监混得风生水起，一干数十载，监察奏报写得花团锦簇，该揪的小辫子也一个不少。

好机会！顾千里心旌雀跃，朗声道：

“陛下圣明！谢指挥使神通盖世，妖邪闻风丧胆，化生盘定能手到擒来！臣领旨监察，必当明察秋毫，竭忠尽智！”

语锋一转，笑意更盛，“为公为民”道：

“然此案牵连甚广，南疆偏远，凶险莫测。臣闻东亭郡主叶淑窈天资卓绝，正值元婴巅峰，亟待破境之机。南疆虽险，却蕴含天地异力，或有助于郡主破境？若能随行历练，于郡主仙途大有裨益！”

人皇目光在他与面无表情的谢无泪身上流转，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笑意。

自家这外甥的心思，他岂能不知？乐得成全。

“准了。”

顾千里心中大石落地，桃花眼底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忍不住瞥向谢无泪。

当着大舅哥的面假公济私，挖来人家师妹，总归不太好。

却见对方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万事不萦于怀的倦怠淡漠模样。

仿佛被强塞了个师妹无关痛痒。

顾千里暗自松了口气。

旨意既落，人皇声音转缓：“无泪，此案干系重大，非你出手，朕心难安。那些伤势，可还压制得住？”

顾千里听得分明，心头陡然一凛：大舅哥看似无懈可击，竟有需要刻意压制的旧伤？

谢无泪：“尚可。”

人皇颔首，语气深沉：“大乘修士是仙朝定海神针，如今人妖局势诡谲，每一位都损耗不起。无泪，此行，务必保重己身。”

……

自中土神洲白玉京动身，此去南疆路途迢迢，乘坐的是仙朝特制的云海飞舟。

巨大舟身于云层中平稳穿行，罡风被法阵隔绝于外。

顾千里觑得时机，凑近凭栏远眺的谢无泪身侧，欲拉近这未来“妹夫”亲缘。

“谢兄，”他轻摇折扇，推心置腹道：

“此行除公务外，倒有桩雅事。顾某在南疆有位青梅之交，啧啧，真真是貌美如妖！谢兄修无情道，不近女色，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待到抵达南疆，在下为君引荐一二，如何？”

谢无泪眼皮都未抬一下，像是要原地睡去，似乎连说话都懒得用力，轻飘飘：“不劳。”

那声线淡如落雪，听不出半分情绪，偏叫人觉得，再多说一句都是叨扰。

顾千里却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碰壁却不气馁，眼珠一转，道：

“谢兄当真无意？小弟这位故交，尚有个响彻修真界的名号——第一美人！”

“坊间话本争相传唱，画像千金难求，谢兄难道不曾听闻过？”

“不曾。”

“……”

顾千里腹诽：果然是从第九峰冻土里刨出来的石头！

可越这样，越让人心痒，想看看他那张脸上能不能崩出点别的缝儿来。

他祭出杀招，装作不经意道：

“哦，对了，这位故友不光容色倾城，更是位医道圣手，身负地阶「天医」神通！几近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谢兄总该有所耳闻吧？”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对方过分苍白的面容。

谢无泪终是微微侧首，目光平静扫过顾千里写满“速问于我”的脸：“未曾。”

顾千里：“……”

他几乎从齿缝里挤出：“她……就是我们此行要见的南疆镇守使——极道宗圣女，虞欢！”

“嗯。”

顾千里彻底偃旗息鼓。

行，够冷够酷够无情！本少卿甘拜下风！

转念一想，虞欢那丫头许久未见。每次路过南疆，总撞上她闭关，是个实打实的修炼狂人。

谢无泪这般油盐不进，倒与她有几分相似，都是修道修得没了人味。

极道宗虽居十大仙门末位，却也是万宗前十，高手众多，传承诡秘，于南疆瘴疠之地半隐世万年，自治一方，鲜涉仙朝事。

顾千里暗叹，这份超然在白玉京看来，从非清净，而是不透明与隐患。

而今化生盘失窃，轨迹直指南疆，谢无泪亲至，极道宗的隐世神话，怕是要终结了。

……

舟车劳顿，终抵南疆。

十大仙门中最神秘的极道宗，排名最末却掌控南疆，尤擅驭蛊巫医。

甫下云舟，便是山门前极尽隆重的迎宾礼，极道宗自然以最高规制迎接仙朝钦差。

旌旗猎猎，仙乐缥缈，净尘卫甲胄森寒列于长阶两侧；长老们衣饰繁复，神情恭谨。

南疆镇守使虞欢立在最前，玄黑官袍绣百蛊金纹，发冠流苏垂落，衬得她冶艳面庞更显雍容。一双狐狸眼流转间媚意天成，却被端肃凝重的神情敛去。

这身二品镇守使官袍，是仙朝给极道宗套上的羁縻：既赋予虞欢名分，也为仙朝插手南疆提供了由头。对以隐世为传统的极道宗而言，受此职不过是维持名义自治的无奈妥协。

依礼制，正一品仙官谢无泪受虞欢一礼后，便可移步仙朝设于极道宗内的驻所歇息。

然而，眼前景象令顾千里险些捏碎合欢扇。

只见那位霜雪为骨、仿佛多看旁人一眼都嫌污了眼的谢统领，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只矜持颔首便作罢。

他！竟！然！主！动！上！前！了？

那双惯常俯瞰众生或凝视霜雪的凤眸，此刻真真切切落在虞欢低垂的眼睫之上。

甚至微微倾身，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艳光慑人的封疆大吏。

山门前，万籁俱寂。

风声似凝滞，长老们面面相觑。

顾千里桃花眼圆睁。

长久静默后，那人才淡淡启唇：

“圣女殿下，免礼。”

用的是宗门尊称“圣女殿下”，而非官衔“镇守使”。

顾千里的下巴刚捡回原位，又被其紧随其后的话语砸得粉碎。

“久闻南疆风物殊异，极道宗传承渊深。”

“此行除追查重案，亦存游历访学之心。”

说罢，他垂眸凝视圣女惊愕睁大的狐狸眼，长睫投下淡影，薄唇竟缓缓勾起，如玉生晕。

“不知殿下可否引路解说？也好让我这井底之蛙，领略一番南疆魁首的底蕴风华。”

顾千里：“……”

您老人家是执掌仙朝最恐怖权柄、动辄让人灰飞烟灭的谢阎罗！还井底之蛙？要点脸吗？！

更让他惊悚的是——

大舅哥不困了？

他居然还会笑？

一次性还能说这么多话？？

顾千里眼睁睁看着虞欢眸中掠过一丝警惕，旋即被完美笑容掩去：

“大人过谦了。您能莅临，是极道宗之幸。虞欢自当尽地主之谊，为大人引路。”

顾千里：得，一个装谦虚，一个装荣幸，戏台子搭上了。

……

自那日起，顾千里见证了一场旷世奇观——“谢氏盯梢”。

这位连人皇寿宴都懒于赏脸的霜绝剑主，竟对南疆诸般事物生出了浓厚至诡异的兴致。

美其名曰游历访学，实则步步紧逼，假借“游山玩水”，撕扯着极道宗隐世的外衣，寻找化生盘的线索，甚至挖掘任何可能威胁仙朝统治的隐秘。

圣女虞欢，则成了他寸步不离的专属引路人。

谢无泪言语不多，然而那双眼便从未离开过圣女的脸，所询之事渐渐从蛊毒药理，到了“殿下贵庚”“殿下生辰几何”这等私密问题。

“恰巧”路过的顾千里：“？！”

他这巡天监少卿之职，岂是虚设？

当夜便摸出监察日志，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