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友家旅馆”那间狭小、潮湿、永远弥漫着霉味和廉价消毒水气息的房间,此刻却成了谢家唯一能短暂喘息的蜗居。空气里混杂着泡面的油腥气、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那是柳氏用旅馆提供的劣质碘伏,小心翼翼为谢镇山磨破流血的手掌涂抹后留下的刺鼻气息。
谢镇山靠坐在冰冷的墙壁边,闭着眼,但并非沉睡。那身沾满泥灰、被汗水浸透又干涸后硬邦邦的廉价运动服,如同他此刻沉重心情的外壳。缠着破布的双手搁在膝盖上,渗出的暗红色血渍在灰布上晕开,无声地诉说着昨日工地上那场尊严与生存的残酷角力。两百块钱,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更压在整个房间的空气里。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眉头紧锁,仿佛在脑中复盘一场失败的战役,评估着代价与下一步的方略。
谢明轩则像只被彻底抽干了力气的小兽,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睡得昏天黑地。少年人恢复力强,但昨日那超负荷的体力透支,依旧在他稚嫩的身体上刻下了疲惫的印记。偶尔在睡梦中皱起眉头,发出一两声含糊的呓语,似乎在梦里还在搬那沉重的砖块。
柳氏坐在床沿,手里捏着一小块干硬的馒头,却毫无食欲。她看着丈夫手上狰狞的伤口和儿子疲惫的睡颜,再看看角落里安静蜷缩、对外界一切毫无反应的幼子明哲,眼圈又忍不住泛红。昨日超市的惊魂和今日家中沉重的氛围,让这位深闺贵妇心力交瘁,只觉前路茫茫,看不到一丝光亮。
谢明远捧着一本谢砚秋用最后一点钱从旧书摊淘来的、纸张泛黄的《现代汉语词典》,眉头紧锁,努力辨认着那些横平竖直的简体方块字。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能与这个陌生世界产生微弱联系的“圣贤书”。他试图从中汲取力量,理解那些诸如“身份证”、“义务教育”、“打工”等让他倍感陌生又焦虑的词汇,但眼神里的茫然和忧虑却挥之不去。
祖母坐在另一张床上,她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正伏在破桌子上,用一支旅馆提供的、笔尖分叉的圆珠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认真书写着什么的谢砚秋身上。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专注和一种超越年龄的凝重。
“秋儿…”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在写何物?”
谢砚秋抬起头,揉了揉因过度专注而酸涩的眼睛,将那张纸小心地拿起来:“祖母,我在写…写‘入学申请书’。”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沉睡的谢明轩和安静坐在母亲身边的谢明玉,“明轩十六,明玉姐姐十七,都还是该读书的年纪。不能…不能让他们像爹和二弟那样,去工地上卖力气。**在这个世界,读书识字,通晓规则,方是立足之本,也是日后寻得更好出路的唯一途径。”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对现实的清醒认知。
“入学?”柳氏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覆盖,“可…可我们身份不明…如何入学?昨日那超市…那些规矩…连我都…”她想起自己闹出的笑话,脸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羞惭。
“是啊,砚秋,”谢明远也放下词典,忧心忡忡,“学籍、户籍、过往学业证明…这些我们一概皆无。此乃根本之困,非一时可解。况且…明玉乃闺阁女子…”他下意识地看向妹妹谢明玉。
一直安静垂首坐在角落的谢明玉,听到“入学”二字,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庞,那双遗传自母亲的杏眼里,此刻交织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对知识、对窗外那个喧闹世界本能的好奇(昨日归途所见已在她心中投下涟漪);但更多的,是深植骨髓的恐惧和抗拒,以及对陌生环境、尤其是与陌生男子共处的强烈不安。
“男女…同校?朝夕相对…共习一室?”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颤抖,“此…此乃前所未闻之奇事!礼法规矩…岂非尽废?且…且我于此世文字、言语、规矩…皆如盲人夜行,寸步难行,恐…徒增笑柄,累及家门…”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衣袖,寻求庇护。恐惧不仅源于礼法,更源于对自身在完全陌生环境中失能、失礼的深切忧虑。
“明玉!”谢砚秋立刻打断她,语气带着理解但也异常坚定,“我懂你的顾虑。这里没有女先生,没有深闺绣楼。这里的‘学堂’,男女同窗是常态,女子习文练武、经商从政者比比皆是。规矩不同,并非礼崩乐坏,而是时代使然。至于陌生…”她握住姐姐冰凉的手,“我们初来乍到,何处不陌生?爹娘去超市陌生,二弟去工地陌生,大哥看词典也陌生!可若因陌生而退缩,我们便永远困死在此!读书识字,正是为了尽快熟悉此间规则,不再处处碰壁!明玉姐姐,你聪慧过人,只要肯学,定能比我们更快适应!难道你甘愿一辈子只做这方寸陋室中,一个连门外世界都惧怕的‘闺秀’?” 谢砚秋的话语直击要害,将读书与生存、适应紧密关联。
“哼!”一声沉闷的冷哼从墙角传来。谢镇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扫过谢明玉,最终定在谢砚秋身上。他并未立刻暴怒,而是沉声开口,带着统帅权衡利弊的冷静:
“砚秋,你欲让明玉、明轩入学,其心可嘉。然,此事绝非易事,你可知其中关隘?”
他竖起三根缠着破布的手指,声音低沉有力:
“其一,身份。黑户之身,如无根浮萍,官府学堂岂容轻入?昨日那超市,不过些许小事,便引官府盘查,若入学需查验身份,如何应对?此乃悬顶之剑,随时可落!暴露身份之险,你可曾想过?”
“其二,规矩。明玉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她自幼受深闺之教,骤然置于男女混杂之陌生境地,规矩全然不通,举止若有差池,轻则受辱,重则引来更多注目与麻烦,岂非引火烧身?与其让她在陌生规矩中煎熬,不如暂居家中,由你或明远教导基础,待熟悉此世言语文字、基本礼仪后再议。”
“其三,代价!入学需耗费几何?昨日我与明轩,拼却一身气力,方得两百钱!此钱乃阖家活命之本!若供二人入学,学费几何?书本笔墨几何?日常用度几何?家中吃用何来?明远备考所需书籍资料何来?此等重负,岂是空谈‘出路’便能承担?莫要再出些像你昨日那般的…冲动之举!” 他显然对柳氏在超市的遭遇耿耿于怀,更担忧谢砚秋的“理想主义”会带来更大的现实风险。他的反对并非纯粹的守旧,而是基于现实困境的审慎评估。
谢砚秋深吸一口气,面对父亲冷静而现实的诘问,她没有退缩,而是同样冷静地回应:
“爹所言句句在理,女儿并非未曾思量。”
“身份之危,乃头等大事。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尽快融入!黑户身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读书,是获得‘身份’认知最直接、最安全的途径。学校虽有查验风险,但比起在工地、超市等鱼龙混杂之地,环境相对单纯可控。况且,我们只求‘借读’机会,未必立刻需要严格身份证明。此险,值得一冒!”
“规矩不同,确为难题。但规矩是学来的,不是天生的!明玉姐姐天资聪颖,只要给她一个安全的环境和正确的引导,女儿相信她能很快适应。躲在家中闭门造车,永远学不会真正的‘规矩’。至于举止差池引来麻烦,女儿会全程陪同,细心教导,定会护姐姐周全,将风险降至最低。”
“至于代价…”谢砚秋的声音微微发沉,目光扫过父亲伤痕累累的手和弟弟疲惫的睡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正是看到了爹和二弟的‘代价’,女儿才更明白读书的‘出路’有多重要!工地搬砖,是拿命换钱,是饮鸩止渴!今日两百钱,明日呢?后日呢?爹的手还能砸几次?二弟的身子骨还能扛多久?供他们读书,是眼前的重负,却是未来摆脱这血汗苦役的唯一希望!学费高昂,我们想办法!开源节流,总能挤出一些!明远大哥备考所需,亦非一朝一夕,我们可暂缓购置,优先保障弟妹入学基础!此乃关乎谢家未来气运的百年之计,绝非空谈!” 她将读书提升到家族存续的战略高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寂,只有谢砚秋因激动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谢镇山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但眼中锐利的审视中,第一次掺入了一丝深沉的思索。女儿的分析条理清晰,利弊权衡并非无的放矢,甚至隐隐契合了他作为统帅对“长远布局”的考量。
“秋儿…” 祖母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老夫人浑浊的目光在谢镇山和谢砚秋之间缓缓移动,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和决断。“砚秋所言,切中要害。身份之危,如芒在背,久拖必成大患。融入此世,学堂确为相对稳妥之径。明玉聪慧,非池中之物,困于浅滩,终非长久。镇山所虑之险,砚秋已有应对之策。至于钱帛…”老夫人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老身尚有几件贴身旧物,或可典当一二,聊作贴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明玉、明轩入学之事,关乎谢氏存续与未来,势在必行。此事,听秋儿的。”老夫人一锤定音,不仅支持,更提供了部分解决方案(典当旧物),彻底堵死了谢镇山反对的可能。
谢镇山脸色变幻,最终在母亲威严的目光和女儿有理有据的分析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再次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认。柳氏看着女儿,又看看老夫人,最终也含泪点了点头,眼中多了几分对未来的希冀。
谢明玉怔怔地看着祖母,又看看一脸坚定、条理清晰为自己据理力争的妹妹,再看看默不作声的父母。祖母的支持和妹妹“融入方能安全”、“学规矩而非躲规矩”的分析,像一把钥匙,松动了她心中那恐惧的坚冰。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却没有再出言反对,只是紧紧攥住了妹妹的手,仿佛从中汲取一丝勇气。
“好!”谢砚秋感受到姐姐手中传来的微弱力道,心中一定,重新拿起那张写满字的纸,“我打听过了,离这里不远,有一所公立的‘育才中学’,接收‘外来务工人员子女’,要求可能相对宽松。我写了申请书,着重说明了我们因灾祸流落至此的特殊情况,强调了弟妹渴望学习、尽快融入社会的意愿,希望能争取一个‘借读’或‘旁听’的机会。明日一早,我便带明玉姐姐和明轩去试试!爹,娘,祖母,请放心,我会小心应对,绝不让家人涉险。”
育才中学的围墙,对于谢家姐弟妹三人而言,无异于一道隔绝着两个世界的厚重壁垒。
站在锈迹斑斑的铸铁大门外,谢砚秋努力平复着因紧张而微微加速的心跳。她左手紧紧拉着浑身僵硬、脸色发白、努力维持镇定但眼神依旧充满不安的谢明玉(谢砚秋提前一晚给她做了些心理建设,强调了“观察学习”和“保持安静”的要诀),右手则用力拽着像只好奇猴子般东张西望、试图挣脱束缚的谢明轩。两人身上穿着谢砚秋用昨天“血汗钱”咬牙买来的、最便宜的校服仿制品(灰色运动服),虽然崭新,却掩不住那份格格不入的气息。
门卫室里,一个戴着老花镜、穿着保安制服的大爷探出头,狐疑地打量着这奇怪的组合:“干嘛的?找谁?有预约吗?”
“您好!我们是…是来咨询孩子入学问题的!”谢砚秋赶紧挤出笑容,递上那张被她反复修改、誊抄得工工整整的“申请书”,“我们情况特殊…因家乡灾祸流落至此,孩子失学,想找教导主任谈谈,看看能否给个学习的机会。”
门卫大爷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眯着眼看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没身份?没学籍?借读?这…这不合规矩啊!教导主任很忙的…”他显然不想惹麻烦。
“大爷!求您通融一下!就让我们见见主任吧!孩子求知心切,耽误不得啊!”谢砚秋语气带着恳求,姿态放得很低。
或许是谢砚秋眼中的急切和措辞中的“灾祸”、“求知”打动了门卫,又或许是谢明玉努力维持的安静仪态起了作用,门卫大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内线电话,嘀咕了几句。
“进去吧,左拐第一栋楼三层,教导处。主任姓刘。”大爷拉开小门,挥挥手,“走路当心点,里面学生多。”
踏入校门的一瞬间,巨大的声浪和景象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
宽阔的操场上,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正在上体育课。男生们奔跑跳跃,争抢着一个橘红色的皮球(篮球),发出兴奋的呐喊和碰撞声;女生们则三五成群,有的跳绳,有的围成一圈踢着毽子,发出清脆的笑声。广播喇叭里播放着节奏明快、从未听过的流行歌曲。教学楼的窗户敞开着,传出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学生整齐的朗读声。
这一切,对于谢明玉而言,依旧是巨大的冲击!虽然妹妹提前打了“预防针”,但当几个穿着短裤背心、浑身汗水的男生追逐着篮球,大笑着从她们身边风一般跑过时,她依旧身体猛地一僵!她死死抓住谢砚秋的手臂,指甲微微用力,脸色瞬间煞白,飞快地低下头,心脏狂跳不止!“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她心中默念着古训,强迫自己将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方谢砚秋的后背上,仿佛那是唯一安全的锚点。巨大的羞窘感和格格不入感几乎将她淹没。
“姐!你看!那个球能弹那么高!”谢明轩则完全被篮球吸引了,兴奋地指着球场,挣扎着就想跑过去,“那个铁架子(篮筐)!他们跳起来把球往里扔!我也要玩!”
“明轩!安静!跟着我!”谢砚秋死死拉住他,低声呵斥,一个头两个大。
好不容易连拖带拽,如同穿越雷区般避开了操场上“惊世骇俗”的男生们,终于来到了教导处所在的办公楼。走廊里相对安静,但墙壁上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海报。
谢明玉依旧低着头,但眼角余光忍不住扫过那些海报上的文字和图画,眼中充满了陌生与好奇。谢明轩则好奇地左顾右盼,指着墙上一张火箭升空的图片:“姐!那是什么?会飞的铁鸟?”
教导处的门虚掩着。谢砚秋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略显严肃的中年男声传来。
推开门,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映入眼帘。靠墙是几排整齐的文件柜。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刘主任。他手里正拿着一份文件,看到进来的三人,尤其是谢明玉那竭力掩饰却依旧透出的紧张畏缩和谢明轩东张西望的举止,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审视和了然。
“刘主任您好!打扰您了!”谢砚秋赶紧拉着姐姐弟弟上前,将那份申请书双手奉上,“我们是…是为弟弟妹妹申请入学的。情况特殊,都写在上面了。”
刘主任接过申请书,没有立刻看,而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三人:“坐吧。”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椅子。
谢砚秋拉着依旧低垂着视线、双手紧握放在膝上的谢明玉坐下。谢明轩则好奇地打量着办公室里的各种摆设。
刘主任这才慢条斯理地展开那张纸,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起来。办公室里很安静。谢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观察着刘主任的表情。谢明玉更是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身体微微发抖。
良久,刘主任放下申请书,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公式化的为难表情。
“谢砚秋同学是吧?”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锐利地看着谢砚秋,“申请书我看了。你们的情况…确实非常特殊。没有户籍,没有学籍,没有过往任何学业证明…甚至连身份证明都没有。这在我们学校…不,在整个教育系统,都是非常棘手、几乎不可能解决的问题。”
谢砚秋的心猛地一沉!
“刘主任!求求您想想办法!”她急切地向前倾身,声音带着恳求,“我弟弟谢明轩十六岁,妹妹谢明玉十七岁,都正是读书的年纪!他们很聪明!*明玉在家乡时便通晓诗书,尤擅书法丹青!明轩虽未系统进学,但心算极快,对数字图形颇为敏感!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学费…我们可以想办法筹措!求您了!” 她适时点出弟妹的“特长”,增加说服力。
刘主任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带着些许“悲悯”的笑容:“谢同学,你别激动。理解,我很理解你们家庭的难处,孩子想读书,是好事。”他话锋一转,“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身份,没有学籍,就无法纳入学籍管理系统,无法参加统一考试,甚至连最基本的学籍档案都无法建立。这是硬性规定,我也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看着谢砚秋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呷了一口茶,才继续说道:“不过嘛…出于人道关怀和对求学愿望的支持,我们学校偶尔也有特例,接收‘特殊借读生’。”
“特殊借读生?那…那需要什么条件?”谢砚秋急切地问,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条件嘛…”刘主任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和算计,“首先,需要家长或者监护人(他看着谢砚秋)签署一份《特殊借读协议》和《安全责任承诺书》,明确责任,保证遵守校规校纪,并承担一切可能产生的后果,尤其是…身份不明可能带来的潜在风险。” 他特意强调了“身份不明”和“风险”。
“其次,”他伸出第二根手指,“需要缴纳一笔‘特殊教育管理费’和‘学籍挂靠服务费’。毕竟,学校要承担远超普通学生的管理成本和潜在风险。这个费用…嗯,一人一学期…一万五千块。” (稍降金额,更显真实)
一万五千块?!谢砚秋的心再次沉入谷底!依旧是天文数字!
“最后,”刘主任仿佛没看到谢砚秋瞬间惨白的脸色,慢悠悠地伸出第三根手指,“也是最关键的。既然是‘特殊借读’,那就意味着他们没有正式学籍,自然也无法享受任何教育资源倾斜。而且,必须通过我们学校组织的‘特殊能力测评’和‘基础文化水平测试’。测试内容会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情况,但至少需要证明有基本的识字、计算能力和跟班学习的潜力。测试不通过…那也只能抱歉了。”他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副“我已经仁至义尽”的表情。将测试内容具体化(识字、计算),显得更“合理”。
苛刻的条件!高昂的费用!渺茫的测试!这扇门依旧沉重如山!
谢砚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看着刘主任那张道貌岸然、精于算计的脸,再想想家中那叠薄薄的、沾满血汗的钞票…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屈辱感在胸中翻腾!但她强迫自己冷静。
“刘主任,”谢砚秋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除了交钱和考试,就没有别的路了吗?比如…让他们从最低年级旁听?或者…只参加部分课程?费用我们可以再想办法…”
“旁听?部分课程?”刘主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学籍,任何形式的在校学习都是违反规定的,出了事谁负责?至于从最低年级…”他拿起那份申请书,“谢明玉十七岁,让她去和七八岁的孩子坐在一起?这现实吗?对其他学生公平吗?我们学校也要考虑影响和秩序啊!” 他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情况就是这样。要么,按我说的办,签协议,交费,考试。要么…就只能另请高明了。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你们了。” 他脸上那公式化的“悲悯”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漠。
走出教导处那扇厚重的木门,走廊里明亮的阳光刺得谢砚秋眼睛生疼。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希望。
谢明玉再也支撑不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微微颤抖,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巨大的羞耻感、无力感和对未来的绝望将她笼罩。那“特殊能力测评”的要求,在她听来更是巨大的羞辱。
“姐!我们走!什么破地方!规矩比天还大!”谢明轩愤怒地低声吼道,小脸气得通红。
谢砚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看着姐姐无声滑落的泪水,看着弟弟愤怒的小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愤怒过后,是更深沉的冷静。刘主任的话虽冷酷,却也点出了一个核心:没有身份,寸步难行。读书这条路,被一堵名为“制度”的高墙死死堵住。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保洁服、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推着清洁车缓缓从他们身边经过。老妇人好奇地看了一眼这奇怪的组合,目光扫过谢明玉身上的仿制校服和谢砚秋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申请书,浑浊的老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她推着车,慢慢走远,沙哑的、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低语,随着风隐隐约约飘了过来:
“…唉…没户口…没钱的娃…想进这大门…难哦…东头菜场后面…好像有间棚子…也收娃读书…就是条件差些…不知还开不开…”
这低语如同黑夜中的一丝微弱星火!
谢砚秋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冰冷倔强的光芒瞬间被一种新的锐意取代!育才中学的路暂时走不通,但并非绝路!她拉起还在啜泣的姐姐和愤怒的弟弟,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却异常清晰和充满方向感:
“走!回家!学,一定要上!路,不止一条!我们去东头菜场看看!”
静思考刘主任话中透露的核心困境(身份是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