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黑龙坑,像一只蛰伏于山峦间的史前巨兽,张着漆黑可怖的巨口,无声地吞吐着阴冷潮湿的气息。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山风刮过废弃工棚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平添了几分鬼魅。
苏清源一身利落的男装,站在矿口,神情凝重得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在她身后不远处,赵晏城一袭玄衣,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他负手而立,那双惯于鉴赏珍宝美人的桃花眼,此刻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这片破败的景象,以及那个看似弱不禁风,实则胆大包天的“少年”。
“你当真要下去?”赵晏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这矿井早已废弃,下面坑道结构不明,瘴气郁结,与送死无异。”
苏清源没有回头,她正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检查着矿口旁那架简陋的木制绞盘和老旧的麻绳。她用力拽了拽,又检查了一遍绳子与绞盘连接处的榫卯结构,眉心微微蹙起。这安全条件,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我自有分寸。”她转过身,将一截浸了桐油的火折子固定在长杆顶端,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深不见底的矿井口。火苗在黑暗中摇曳了一下,随即稳定地燃烧着,火光呈正常的橘黄色。
“还好,井口附近氧气充足,没有瓦斯聚集。”她轻声自语。
“瓦斯?”赵晏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新奇的词汇。
“一种矿井中毒气,遇火则燃,害人性命。”苏清源随口解释一句,便不再多言。她熟练地将绳索在腰间系了一个牢固的活结,又检查了一遍随身携带的地质锤和水囊,那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准备动作,全然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家闺秀。
这个女人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你先下,我随后。”赵晏城忽然开口。
苏清源动作一顿,愕然地看着他:“你也要下去?”
“当然,”赵晏城唇角勾起一抹理所当然的笑意,“本王说了,要亲眼瞧瞧你唱的这出大戏。若是让你一人在底下找到了宝藏,却瞒着本王,本王岂不是亏大了?”
一旁的魏征大惊失色,立刻单膝跪地:“王爷,万万不可!此地凶险,您千金之躯……”
“无妨。”赵晏城摆了摆手,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在苏清源的脸上,“本王相信,苏姑娘不是个鲁莽之人。她既然敢下,想必定有把握。本王不过是跟着沾沾光罢了。”
这话看似是夸赞,实则是将自己的安危与她的专业判断捆绑在了一起。苏清源心中冷笑,面上却平静无波:“既然王爷执意要‘沾光’,那还请遵守我的规矩。下去之后,一切行动,听我指挥。否则,出了任何意外,我概不负责。”
她竟敢反过来给他提条件。
魏征气得差点拔刀,赵晏城却欣然应允:“好,一言为定。”
苏清源不再多言,抓住绳索,双脚蹬着湿滑的井壁,率先灵巧地滑了下去。赵晏城紧随其后,魏征无奈,只得带上火把与兵刃,最后一个跟上。
矿井内部,远比想象的更加阴冷、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土腥味。支撑矿道的木桩早已被腐蚀得不成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垮塌。
魏征举着火把,只觉得这地方比最阴森的地牢还要可怖百倍,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反观走在最前面的苏清源,却像是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主场。她步履沉稳,目光如炬,手中的地质锤不时地在两侧岩壁上轻轻敲击,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回声。
【系统提示:左侧为页岩结构。前方二十米处,坑道顶部有裂缝,存在落石风险。】
“小心头顶!”她低喝一声,拉了一把走在中间的赵晏城,自己则敏捷地贴着另一侧的岩壁,快速通过了那段危险区域。话音刚落,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便“啪”的一声,从顶部掉落,正好砸在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
魏征惊出了一身冷汗,看向苏清源的眼神,第一次,从全然的敌意,变为了一丝惊疑。
赵晏城被她拉得一个踉跄,手臂上传来少女手掌微凉的触感,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低声道:“多谢。”
“我说了,一切听我指挥。”苏清源的语气没有丝毫客气,她脑海中的三维模型图正飞速运转,指引着她前进的方向。
越往深处走,坑道的分叉便越多,如同一个巨大的地下迷宫。在一处三岔口,苏清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狭窄的一条。“往左走。”
魏征忍不住质疑:“这条路看着就不像主道,为何不走中间这条宽的?”
“因为中间那条,在三百米后,已经被塌方完全堵死了。”苏清源头也不回地答道,“而且,我闻得到,风是从这边来的。”
在这密不透风的地下深处,她说她闻得到风。这理由荒诞,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辩驳的自信。赵晏城深深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没有再问,而是率先抬脚,跟着她走了进去。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道路豁然开朗。他们竟真的绕过了主矿道的塌方区,抵达了一处宽敞的采掘平台。这里,便是苏家几十年来采掘的终点。
“就是这里了。”苏清源走到一面巨大的、呈现出青灰色的岩壁前,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岩壁,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这是石灰岩层,硬度极高。他们挖到这里,便以为到了尽头,却不知,这道屏障之后,才藏着黑龙坑真正的宝藏。”
她取出地质锤,在岩壁上四处敲击,脑海中的系统模型图上,一个红点正不断闪烁,标示着岩层最薄弱的位置。
“找到了!”她眼中一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停下,举起锤子,用尽全力,狠狠砸下。
“铛!”
一声清脆的金石交击之声响起。岩壁上,被砸出了一个浅浅的白点,几缕黑色的粉末,从缝隙中簌簌落下。苏清源伸出手指,捻起一点,凑到鼻尖轻嗅,一股纯粹而浓郁的煤炭香气。
【系统分析:目标样品,碳含量高于85%。判定为顶级‘乌金煤’。】
成功了。
这份巨大的喜悦让她暂时忘却了一切。她脸上那抹发自内心的、灿烂夺目的笑容,在摇曳的火光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赵晏城看着她,心头竟猛地一跳,他心中那份对她的探究与算计,在这一刻,竟不知不觉地,掺杂进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
“看来,苏姑娘所言非虚。”他走上前,也伸出手,想要触摸那面神奇的岩壁。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岩壁的瞬间,异变陡生。
【系统最高警报:侦测到岩体内部应力结构发生剧烈变化!高压地下水囊出现破裂迹象!即将发生大规模岩爆及透水事故!立刻撤离!】
脑海中凄厉的警报,让苏清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别碰!快退后!”她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扑过去,一把将赵晏城推开。
“轰隆——!!!”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们头顶传来。整个矿道都开始剧烈地摇晃,那面石灰岩壁,竟从中间“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冒顶!是冒顶!”魏征嘶声大吼。更多的巨石从顶部砸落,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落石,正好砸在他们与来路之间,瞬间将坑道堵得严严实实。退路,被彻底切断了。
更可怕的是,那面裂开的岩壁之后,如同开闸猛兽般,狂涌而出的、浑浊而冰冷的地下水。
高压水流如同利剑,瞬间冲垮了脆弱的岩壁。眨眼之间,滔天的洪水便席卷了整个采掘平台,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朝着他们三人吞噬而来。
混乱之中,赵晏城只觉得后脑一痛,似乎是被一块飞溅的碎石砸中。紧接着,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王爷!”魏征发出绝望的悲鸣。
苏清源也被汹涌的水流冲得东倒西歪,呛了好几口冰冷刺骨的泥水。她拼命地想要稳住身形,脑海中却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完了。
她千算万算,却唯独漏算了,这该死的地质灾害,竟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
冰冷,窒息。
赵晏城恢复意识时,浑浊的地下水已经淹没到了他的胸口。头部的剧痛和眩晕感,让他几乎无法思考。火把早已熄灭,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从水面折射的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让他勉强能看清,魏征正一脸焦急地架着自己。
“苏清源呢?”他用沙哑的声音,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王爷,属下无能!方才水流太急,和苏姑娘……冲散了……”魏征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与自责。
话音刚落,一个清冷而镇定的声音,却从他们头顶不远处响了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出口早就被堵死了,凭你们两个,是出不去的。”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在他们斜上方的一处岩壁凹陷处,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半蹲在那里,正是苏清源。她竟是找到了一个暂时可以避水的高处。
她的眼神,冷静得可怕。
【启动紧急救援预案。正在扫描周边环境,寻找最优逃生路线……发现东南方向存在一废弃通风竖井,井口未被完全封死!生存几率:42%。】
“他受伤了?”苏清源指着赵晏城。
“是!王爷头部受创,方才还昏迷了许久!”
“想活命,就听我的。”苏清源的语气不容置喙,“放弃所有负重,包括你的刀。然后,朝着我这个方向游过来。”
魏征虽心有不甘,但在赵晏城一声“照她说的做”之后,只得咬牙解下佩刀。
在苏清源的指挥和帮助下,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了那处狭窄的岩台。赵晏城嘴唇青紫,身体因为失温而剧烈地颤抖着。苏清源立刻撕下自己衣袍的下摆,为他按住伤口止血,动作轻柔而专业。
“你发烧了。”她做出诊断,“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现在,你背着他。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跟着我走,一步都不能错。”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矿井中,一场绝地求生,正式拉开了序幕。苏清源走在最前面,完全凭借着脑海中系统的导航,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地辨认着方向。魏征则背着半昏迷的赵晏城,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这位久经沙场的亲卫统领,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在鬼门关前徘徊。
时间,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变得无比漫长。终于,在又拐过一个弯后,她的脚下,触碰到了向上的台阶。
【已抵达通风竖井底部!向上攀爬三十米,即可到达地面!】
“找到了!”苏清源发出一声压抑的欢呼。
这是一段呈螺旋状向上延伸的石阶,狭窄、湿滑。苏清源将绳索系在腰间,率先向上攀爬。当一丝微弱的光亮和一股新鲜的空气从头顶传来时,她知道,他们得救了。
那是一个被乱石和杂草掩盖了大半的洞口。当魏征背着赵晏城,终于也从那洞口爬出,重见天日时,东方已然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他们,活下来了。
魏征力竭地瘫倒在地。而苏清源,则在第一时间,冲到赵晏城身边。此刻的他,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脸色烧得通红,呼吸时有时无。
“不行,他溺水,肺部一定有积水!”苏清源当机立断,她让魏征扶着赵晏城侧躺,自己则跪在一旁,用一种魏征从未见过的古怪手法,按压着他的胸腔和背部。几下之后,赵晏城“哇”的一声,吐出几口浑浊的泥水,呼吸,竟真的顺畅了些许。
魏征看得目瞪口呆,对苏清源,已是惊为天人。
晋王别院。
当赵晏城再次从那张熟悉的紫檀木床上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御医们都说,晋王殿下能从鬼门关回来,实乃奇迹。可只有赵晏城自己心里清楚,救了他命的,不是神佛,而是那个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能量的少女。
他挥退了所有人,只留下魏征。
“她人呢?”
“回王爷,苏姑娘……也在养病。”魏征的表情有些复杂,“她也受了风寒,但却一直守在您床前,直到您高烧退去,才肯回去歇息。王府的大夫说,她为您施救的法子,闻所未闻,却……行之有效。”
赵晏城沉默了。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在矿井下的那一幕幕。她的冷静,她的果决,她专业的施救,她那双在黑暗中,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睛……
“宣她来见我。”
当苏清源再次走进这间华丽的卧房时,赵晏城已经能半靠在床头。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寝衣,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桃花眼,却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精明。
“坐。”他指了指床边的圆凳。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少了些许高高在上的审视,多了几分平等的郑重。
“那日……多谢你。”他开口,这是他赵晏城,第一次,如此真诚地对一个人道谢。
“王爷客气了。我们是合作关系,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苏清源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将救命之恩,轻轻巧巧地,归于了利益。
赵晏城闻言,却笑了。
“好一个‘合作关系’。”他看着她,缓缓地从枕下,取出那份他们之前签订的契书,以及一支朱砂笔。“既然是合作,那之前的条款,便有失公允了。”
在苏清源不解的目光中,他亲手执笔,在那份“三七分”的契书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叉。然后,提笔,在旁边写下了两个崭新的大字。
“五五。”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你我,五五分成。你以技术入股,本王以权势和资本入股。从今往后,我们的所有矿业,你我,平起平坐。”
苏清源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她原以为,此次死里逃生,顶多是让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加重几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主动让出如此巨大的利益,甚至,给了她“平起平坐”的地位。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是依附于他的技术提供者,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合伙人。
“王爷,你……”
“不必多说。”赵晏城打断了她,将笔递到她面前,“苏清源,本王现在才发现,一座煤矿,与你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你这个人的价值,远比一座金山要大得多。本王要的,不是一个只能提供技术的工匠,而是一个能与本王并肩,在这晋地,乃至整个大周,开创一番全新事业的……盟友。”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现在,你可愿意,与本王结下这份,真正的盟约?”
苏清源看着他递来的笔,又看了看他那双真诚而灼热的眼睛。她知道,他依然是在算计,但他这次算计的,是她的才能,她的头脑,是她整个人。而这,对她而言,却是最高形式的认可。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支笔。
“好,”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