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米到乐弦清的病房的时候,他还在睡觉,昏暗的病房里,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就是输液管里的药水滴答声。
于是他没有开灯,刻意放轻了脚步走近室内,本来,他想在离病床远一点的沙发上坐着休息一会,但等走近了,他发现沙发的椅背上挂着一件长风衣,同时,柯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
柯米控制不住地皱眉,他伸手在墙壁上摸索,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他摸到了墙上的中控面板,借着透过窗帘的阳光,他打开了通风系统。
多少还是感受到了没有光线带来的不便,柯米把自己带来的纸袋放在乐弦清的床尾,走到窗户前,他撩开了一点窗帘,眼睛短暂地眯了眯,再次适应后,他才看清头顶的天空。
今天是个阴天,抬头只能见到连绵不绝的灰色云朵,柯米抬手搭在窗户上,但冰冷的触感让他缩了缩手指,划破了先前包裹着他手掌外圈的水汽。
把指腹沾到了水渍擦在外套上,柯米把窗户拉开一半,苍白的天光将他的影子在床尾投下,昏暗的室内也被光线点亮,但转身再看向床上睡着的人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刚才进来的时候,乐弦清的脑袋还是正着睡在枕头上的,怎么他一会没看,脑袋就侧过去了?
柯米挑了挑眉,心里有了点想法,他靠近床边,俯下身靠近了“还在睡眠之中”的乐弦清,他投下的影子几乎将床上的人整个都覆盖,宽大的手掌将半个枕头都压得凹陷下去,那人几根白色的发丝滑落,搭在了柯米的指节上。
看着乐弦清闭合的眼睑,根根睫毛长而挺翘,像是用尽一切手段的防卫,他突然起了点坏心思。
“呼——”再靠近了一点,他对着乐弦清的睫毛开始吹气,那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就好像主人的梦境也被动摇,但柯米等啊等,也没等到乐弦清清醒过来。
“哦,还挺能装。”柯米冷笑了一声,也不打算再等下去,他伸出手,准备去捏乐弦清的鼻子。
但再他碰到之前,带着疤痕的手掌心就挡在了乐弦清的脸上,装睡的人终于舍得睁开他漂亮的蓝色眼睛,缓慢地看向了柯米的方向。
“…早上好。”
“马上就中午了。”
乐弦清的声音带着些鼻音,而柯米没有停手,他的手指停在乐弦清的掌心,指甲有些用力地挠过那道发白的,醒目又可怖的伤疤。
乐弦清吃痛地倒吸了口气,他收回手指,下意识地想支撑着自己坐起来。
可俯身在他上空的人没打算退让,乐弦清抬起的头还差点和对方的脑袋撞到一起,他眨了眨眼睛,最后把枕头靠在床头上,他则往后退了点,后背紧贴着枕头坐了起来。
“今天外面很冷吧?怎么没带围巾?” 乐弦清又穿回了那套病号服,他的领口头两个扣子是松开的,加上刚才那段坐起里的磨蹭,乐弦清的衣领变得更加凌乱,柯米现在甚至能看见乐弦清的肩膀。
“忘了。”
“哦,那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之前不是说周末要篮球集训吗?”
“早被刷下来了。”柯米皱眉:“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比如?”
“比如你为什么要装睡,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那天是去休学的,为什么这一个月不回我的消息。”
柯米的视线下移到乐弦清衣袖卷起的左胳膊,那衣袖直接被卷到了左上臂,整条雪白瘦削的胳膊都暴露在外,就连皮下青紫色的静脉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而输液的针头就扎在乐弦清的肘部。
“比如,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柯米的面色沉得能滴水,但乐弦清看着他的脸,最后居然还笑出来了。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说不出口。”乐弦清还是笑着地看着他:“那天在我教室里看见你的时候,你说你在等我的时候,我发现我说不出口。”
“…那你什么时候能说出口?”柯米总算直起来背,但看着乐弦清的目光依然是自上而下的。
“嗯,至少今天不想说。”压迫感离开,乐弦清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了些,他看见先前柯米放在床位的纸袋,他想伸手去够,但一条胳膊打着吊瓶,行动总是有些不方便的,乐弦清试了好几次都没拿到,柯米看不下去,出手替他拿了过来。
“谢谢。”听着乐弦清语气轻松的样子,柯米总觉得他被对方耍了,乐弦清刚才绝对能自己拿到。
“好了,别站着了,多累啊,坐会吧。”乐弦清把自己的腿收了收,给柯米在床边空了个位置。柯米没和他客气,隔着一层被子,直接靠在了乐弦清屈起的腿上。
“你好重啊。”
“谁叫你骗我的,忍着吧。”
乐弦清抱怨着,被子下屈起的膝盖敲了敲柯米的腰侧,柯米面无表情地回应着,但还是悄悄坐直了一些。
“这是,笔记本和明信片?”乐弦清已经拆开了纸袋,他看着手里的一打笔记本和厚厚的印着山景和寺庙的明信片,他有些惊讶地去看柯米:“你是,把寺庙的文创买了一整套回来吗?”
“嗯。”柯米侧过头去,手指搭着自己的颈侧抓了抓:“不过是全班同学一起出的钱。今天我也是代表同学们来探望你的。”
“哦,这样啊。”乐弦清只是瞥了他一眼,就低头去看手里的礼物了,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
柯米扯了扯嘴角,他又往前坐了一些,伸手够到了乐弦清的下巴,托着他的脸转向了自己的方向。
“好了,让我拍点照,回去要和大家交差的。”
“行。”乐弦清愣了一下,很快也答应下来,只是他抬手点了点柯米的手背,示意他把手放下去。
“这被同学们看见了,要以为你欺负我了。”
去他的同学们。
柯米在心里翻白眼,他当然是骗人的,乐弦清没参加军训,从开学起,来学校的日子就来的断断续续地,就算来了学校,他也几乎不怎么说话,现在他不在了,对这个班级好像也没什么影响,柯米都有些怀疑其它人连乐弦清的名字都没记住。
[请多指教了,第一个朋友。]
但,他的脑袋里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乐弦清曾经的这句话,尽管不太情愿,他还是希望,乐弦清能再多几个能一起笑着说话的朋友。
当然,他要永远做乐弦清最特殊,关系最好的那个朋友。
“你不高兴吗?”
柯米拍照的手一顿,乐弦清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发生什么事情了,对不对?”
“上次在学校就有点奇怪了,你最近一直没和我提过叔叔阿姨的事情呢。”
柯米放下手机,视线下垂至自己的手掌心,他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最后,他还是尝试放松下来,声音颤抖地说道:“我妈,最近收到了一封研究邀请,是她在美国的母校,是她一直在研究,也很感兴趣的项目。”
“那,阿姨准备怎么办?”
“她准备接受。”柯米的手掌逐渐收紧“而且我听她的意思,好像没有特殊情况,就不打算回来了。”
“你们要全家出国吗?”
“怎么可能,”柯米摇头,低垂着脑袋掩盖着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我奶奶很早就不在了,只留下爷爷一个人,他有很严重的老年痴呆,我爸不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国内的。”
“所以,他们决定怎么解决?”
“他们…准备离婚。”柯米的手指太过用力,手机被误触着亮起,屏幕上的壁纸是在湖边,他的双亲正互相依偎着蹲在一起,给湖里的天鹅喂食,而照片的拍摄者是他。
其实这张照片拍摄时间离现在也没有多远,就是今年的七夕,正好和他的生日在同一天,他们一家人也难得都有空,于是三人一起去了趟动物园。
刚到地方的时候,柯米还有些嫌弃,他都是高中生了,怎么还带着他来这种小学生才会觉得稀奇的地方,但当最后在湖边,他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一切嫌弃和矜持都被他丢在脑后了
但从现在来看,就在当时,离婚的想法就已经在父母之间产生了。
为什么呢,柯米的脑袋一片空茫,为什么决定分开的两个人还能在出游的时候手牵着手,为什么每天早上出门前都要拥抱着送别的两个人,将多到让人腻味的爱意填满了他生活的两个人,会在某一天,把他们的儿子叫到跟前,说出口的话却是;
[我们打算分开了,柯米。]
“那还挺好的。”
屏幕暗下去的同时,乐弦清的声音出现在了耳边,但这往常让人感到平静和安心的声音,此刻却给柯米的脖子上施加了千钧重石,他抬不了头,他没办法去看乐弦清的表情。
“很和平,也没什么吵架。”仔细一听,乐弦清正撕开着笔记本表面的透明膜,他的语气轻松,但柯米总觉得,此刻被乐弦清撕开地是他自己的心脏。
“他们还是爱着你的,柯米,这样已经很好了。”
“怎么可能好!”这最后一句话彻底摧毁了柯米的理智,他一下变得暴怒,伸手拍飞了乐弦清手里拿着的笔记本,感情控制不住地向眼前唯一的聆听者宣泄而去。
“你的父母又没有离婚!你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
他的眼眶发红,泪水从眼眶决堤而下,但泪水砸在手背上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乐弦清双手空空地举在那里,但脸朝着笔记本落地的方向转了过去,就好像是他脸上被扇了个巴掌,他有些机械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柯米,柯米就这么见着他的眼尾一点一点地泛红
“——”柯米尝试张嘴,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就在乐弦清的眼泪将要流出来的前一刻,他从这间病房里逃离了。
他的心跳震如擂鼓,身体却如坠冰窟。
他不该和乐弦清说这些,乐弦清的身体还没好,乐弦清只是在安慰自己而已,自己不应该把气撒在一个无关的人身上的。
他该说对不起的。
但这么想,身体却不受控制,他没有办法停下脚步,一路跑到了楼梯间才停下。
柯米将自己的身体紧贴在消防门后,他猛烈地呼吸着,恨不得能把身体里的气全部换一遍般用力地呼吸着。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烟味,一股和乐弦清的病房里极度相似的,且更加浓重的烟味,已经达到了呛人的程度。
柯米皱着眉捂住鼻子,他发现烟味来自更上方的楼梯上,那里有一堆烟头,而这条楼梯通向的方向,是医院的天台。
柯米轻手轻脚地踏上楼梯,走了一段之后,他发现通向天台的大门紧闭,立马快速走了上去,他躲在门背后,借着门上细长的玻璃框观察天台上的情况。
阴云笼罩的天台上站着两个大人,岁数看着和自己父母差不多,但容貌都很出众,尤其是那个穿着毛衣,黑色长发披肩的女性,她的个子高挑,在没穿高跟鞋的情况下,她看着比对面的男人还要高一些。
而柯米在看清她的脸的时候就立马缩回了头,整个人贴在门后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女人长了一双和小若,和乐弦清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
不对,应该是乐弦清像她才对。
鬼使神差地,柯米伸手搭在了门的握把上,他缓慢地,一点一点拧开了门把,将封闭的天台泄露出一个缝隙。
“我跟你说过不要在医院里抽烟吧?”
男人的出声加重了柯米先前的猜测,他听过这个声音,从当年那则斥责乐弦清的电话里。
“哦。”女人的声音很冷淡,柯米听见什么东西被碾压,然后落地的声音,那应该是烟头。
“你总是这样。”好像柯米每次碰见乐弦清爸爸的时候,他就总是在训斥别人,柯米不知道该说自己运气不好,还是说这人的性格就是爱这样。
“当年怀孕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要戒烟,要保护身体。”但他马上说出口的话却让柯米心头一沉:“现在好了,生出一个病秧子,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你就高兴了?为了一时的贪图享乐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你不配做一个母亲!”
“呵你又是什么好东西?”面对男人的控诉,女人却轻笑了一声,好像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假惺惺地在这里说两句话,你就以为自己没罪了吗?”
“当初是你,借着怀孕把我关在家里,夺走了我的项目,拆散了我的员工,抢走了我的股份!”她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柯米听见几声踉跄的脚步声,好像一个人把另一个人逼到墙角。
“那是我们一起创建的公司!那些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把它据为己有!”
“你是个母亲!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必须以孩子为优先!”男人好像也在和人推搡着,发出声音也有些力不从心“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只考虑你自己!”
“你又哪里像个父亲!小弦出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医生说他有先心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他第一次动手术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根本没管过他的死活!”
“我有事业!我在赚钱!没有我,他早该死了!”
“少在这里搬弄口舌!他不需要你!孩子是我的,公司也是我的,你早该滚蛋了!”
“不可能,你痴心妄想——”
隔着一道墙,听着天台上的争吵愈演愈烈,柯米的手脚发软,他一下瘫坐在台阶上,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额头依然在不断地冒出冷汗,很快,他的手背也变得湿漉漉的。
就在这时,他看见楼下楼梯间的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穿着病号服的乐弦清就站在那里。
阴天里,他的白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连带着眼神也变得黯淡无光,他抬头看着那扇紧闭的天台门,过了好一会,他好像才注意道了一旁的柯米。
他的眼眶还是红的,但看见柯米的时候,他还是不自觉地笑了。
柯米还是没逃过。
他还是看见乐弦清落泪了。
柯米的脚下突然生出了力气,他很快从楼梯上跑下去,将乐弦清揽在怀里,朝着病房的位置快步走回去。
不能让乐弦清再听下去了。
无视着脑后的争吵,此时此刻,柯米的脑海里只剩这一个想法。
等他们彻底跑远后,天台上的争吵也远没有停止,直到好几声手机的提示音响过,这场互相指责才暂且终止。
“…医生叫我们下去。”有些沙哑的女声说道。
“去吧。”男声也清了清嗓子:“之后回去,在小弦面前别暴露出来。”
“我知道。”女声有些不耐烦:“等他恢复了,我再和你算这些年的总账!”
回到乐弦清的病房后,柯米就关上了房门,他像是一口气憋得太久,开始急促地喘息,眼前的一切开始发晕旋转,刚才积攒出的力气也在这个瞬间消失地一干二净。
但他没有摔倒,乐弦清单薄的肩膀接住了他,但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力气,于是,两个人双双跌坐在地上。
“——我”柯米伸出手臂,他攥住了乐弦清背后的衣服,这不是他第一次碰到乐弦清的后背,但这一次,他觉得这具身体里的心跳是那么的清晰。
“对不起。”突然,乐弦清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哑的声音像一片羽毛挠过他的耳畔。
“你今天来看我了,我太高兴了。”他才刚哭过,即便尽量掩饰,但那声音依然让人心碎。
“我应该站在你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对不起,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对不起,不要,不要讨厌我…”
柯米的脸埋在乐弦清肩膀里,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蹭着乐弦清的肩膀摇头,眼泪却是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下。
而感受着肩膀传来的湿意,乐弦清抽了抽鼻子,脑袋向柯米的肩膀贴去的同时,也伸手抱住了柯米的肩膀。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挺想说的,你怎么那么爱哭啊…”
“你那时候…到底看了多久啊…”
他们的声音闷闷地,彼此拥抱的手臂也更加用力,不知不觉间,血点从乐弦清的肘关节的位置渗出,在病号服上染出一朵血花。
而他们的身后,被拔下的针头指向地板,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地落在被打翻的笔记本内页,在纸面上留下了大片的泪痕。
可怜的孩子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