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柳言初屏着呼吸,眼角余光全落在兄长身上。那人正低眸审阅他的文章,修剪干净的指尖,压在宣纸边缘。
柳言瑾眼睫未抬,出声打破了这片寂静,“看了这么久,可看出什么了?”
他一惊,心知那点小心思早已被看穿。转念一想,左右也不是他与宥连珏有暧昧,心虚什么。索性心一横,道 “哥……你与那位宥公子,可是……可是……互有好感?”
柳言瑾终于抬眼,目光沉静,并无波澜,也无否认。将手中的文章放下,只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只管好自己便罢了。”
柳言初不乐意了起来,这是还把他当小孩看。之前家里的大事一概没让他参与过就算了,如今兄长的姻缘大事,竟连问上一句都不行了。
柳言瑾让合风将文章放回到他面前,上面的朱笔批改红得刺眼。他冷哼一声,声音里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严厉:“所以,你的文章写成这样,就是因为心思都花在这些事情上了?”
一句话,将柳言初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堵了回去。他张了张嘴,却无从辩白。
“我的事,我自有分寸。”柳言瑾的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重量,“而你的分寸,在于你的功课,你的前程。心思用在正处,比探究我的私事要紧。”
垂头只看了一眼自己那篇被批得体无完肤的文章,柳言初早已习惯了。毕竟,试问整个国子监里有几人的文章能过他哥法眼的?
不愿自己探究他们的事情就算了,还非要再大言不惭的教育他。柳言初这会儿满脸不情愿的磨磨蹭蹭着,就是不再碰那篇被文章。
桌案后的柳言瑾看到他这个样子,拧起眉头想说什么,又看到外面的天色已不早了,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说道:“后天休沐,宥连珏设宴,你随我同去。”
柳言初愣住,他哥去参加宴会平日极少带他,不知今日此举何意?而且还是宥连珏设的宴。
但他也不想放过参加这次机会,毕竟上次顶撞父亲之后,自己就被下令看管的严了许多,已经很久没出去玩过了。
“谢谢哥!”柳言初一扫刚才的不情愿,笑着抬头看向他哥。
柳言瑾看向自己的弟弟,他一双眸子清亮如初生的小鹿,即便偶有烦恼,也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倏然被点亮。
“行了,回去吧,明日把修改后的文章带给我。”柳言瑾唇角轻轻扬起,语气带着一点无可奈何。
意外之喜来的如此之快,柳言初立马起身告别,飞快的带着文辰离开了。
也不知他哥今日心情怎么如此好,竟不看着他改完再走。难道是因为后日的宴会?
柳言初越想越觉得合理,没想到不近人情的柳言瑾,也会因为要见心悦之人而开心。他觉得自己抓到了柳言瑾的把柄,再想到平日里总是被治的死死的自己,忽然觉得这也不是件坏事情。
这会儿柳言初的步伐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只是他还不太能理解这样的心情,毕竟他还从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柳言初向身后的文辰问道:“文辰,你可有心仪之人?”
文辰不明白少爷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老实答道:“没有的少爷。”
柳言初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可见过男子与男子在一起的?”
这次文辰不假思索地答道:“见过呀,少爷。”
这坦荡的回答反倒让柳言初微微一怔。他原以为文辰跟他一样,却没想到回答得如此干脆。
“哦?”柳言初停下脚步,转头盯着文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在何处见过?”
“就在咱们府里呀,”文辰不明白少爷为何突然问这个,毕竟这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了。他语气轻松地道:“前院那个个子高高、负责看家护院的陈大哥,就和咱们院里的小暑在一起了。”
柳言初一时语塞。小暑他记得,长相清秀,平时安安静静的,但做事一向细致,有时外出需要多带几个随从时,他也会带上这个小厮;陈护院倒是见得少,记忆里只有模糊的印象,好像是个忠厚老实之人。
可他从未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想过,更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关系。
“他们……”柳言初斟酌着用词,“如何在一起的?”
“好像是陈大哥在院中巡逻的时候,两人认识的。”文辰笑了笑,兴致勃勃的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陈大哥下值后常来找小暑,有时带些街上的小吃,然后就坐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说话。小暑若得了闲,也会去前院看陈大哥练武,我们都常见到的。”
书文辰说得稀松平常,柳言初却听得心头微震。他平日里读书,闲时常与几位好友待在一处,他们几个却从没谈论过这方面的事情。而自己院中的人,他也只了解过贴身的这几个,其余人却是从没关注过的,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了身边许多事情。
柳言初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径直走向了书房,准备把刚刚的文章修改完。
刚进入书房,便看到一名身小厮正背对着他整理着书案上的毛笔。
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这小厮连忙转过身,正是他们刚才说到的小暑。小暑看到门口站着的人,行礼叫道:“少爷,您回来了。”
柳言初走到书案后坐下,文辰出去吩咐外间的人上一壶热茶来。他打量着面前的人,约莫十八、九岁,身形清瘦,穿着一件干净的的青灰色短褂。这会儿许是因为自己的打量,面上有些紧张起来,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小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坐上的柳言初,又低下了头解释:“老爷新得了几只狼毫笔,夫人刚让人送来两只,说把您手头的换了,小的这才在这整理。”
柳言初示意听到了,随后让他把头抬起来,看着他缓缓开口:“听说你和前院的陈护院常在一处?”
“陈大哥...让小的教几个字来着。”小暑的喉结上下滚动,说完这句又怕主子误会,紧接着道:“小的只是在下值和休沐的时候,才会去找陈大哥!”
柳言初看他神情紧张,安抚道:“认字是好事,别紧张。我只是随意问你几句。“
这会儿下人送来了茶水,文辰给柳言初倒上一杯茶,看着少爷喝茶,便又对小暑笑了笑:“咱们二少爷对院里的人是极好的,这会儿只是问你些话,你如实回答就行。”
小暑这才放松了一些,轻轻应了一声:“是。”
柳言初放下茶杯,接着问道:“他对你可好?”毕竟是在自己院子里好几年的人,还是要多关心一些的。
小暑局促地挪了挪脚,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陈大哥人挺好的…前些日子我搬书箱闪了腰,他还教了我几个舒筋活络的法子。”说着,他的耳根渐渐染上绯色。
柳言初看着小暑的耳根,思考着这反应倒是跟他哥提起宥连珏时不尽相同。不过人与人之间性格也不一样,以他哥的性子,应该也做不出这样的姿态......
“你家中还有何人?”柳言初的语气温和下来。
“回少爷,小的父母俱在,一位哥哥已娶妻独立门户了,家中下面还有一位妹妹。”
府中的下人都是由母亲安排的,自都是选的身世清白之人。柳言初之前也只问过文辰和屋里那四位丫鬟的家中情况,今日也是第一次问小暑。
他顿了顿,问出那日晚上就想到的问题:“那你跟陈护院在一起,你们父母会同意吗?毕竟男子与男子是没子嗣的。”
小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但眼中却坚定了许多,“家中哥哥已有子嗣了,我父母只盼望我跟妹妹找到自己心仪之人,平稳过一辈子。陈大哥虽是家中独子,但是他跟父母说过我们的事情,他也许诺过我,这辈子不会娶妻。”
心仪之人......他看着小暑提到陈护院时满满的信任,想必两人感情甚好。
“没事了,你下去吧。”柳言初也就感慨了那么一下,他还惦记着被他哥用朱笔写满批注的文章。
小暑行礼应是,上前把旧的毛笔收下,抬手间柳言初看到他腕间系着的一根褪色的红绳,红绳上只编织着一个繁复的结,是常见的款式。那红绳一晃而过,下一刻小暑便已退下。
这红绳柳言初总觉得有些眼熟,却一下子想不到在哪见过。他不再纠结,拿起新送来的狼毫笔,把今晚的文章重新写了一遍。
第二日清晨,柳府朱漆大门在熹微晨光中无声开启。
柳言初一袭月白长衫,一如往常出门去国子监,走到府门时,格外的留意了一下今天当值的护院。两侧肃立的护院同时抱拳,动作划一,同时向他行礼,他看了一圈,没有看到陈护院。
这时一阵轻微的风吹来,护院们腰间那柄玄色狭刀上坠着的东西随之飘了起来。
那是一束鲜红的丝绳,紧紧地缠在乌木刀柄上,编织成繁复的结,末尾一缕流苏。
柳言初又多看了两眼,他知道小暑手腕上的红绳是哪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