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结束后,皇帝的口谕连同苏家当场签下的退婚书,以及那厚厚一叠、数额惊人的银票,被宫中内侍郑重其事地送回了平安侯府。
是夜,侯府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数九寒天,明明还未入冬,却处处透着刺骨的寒意。府中难得地“全员到齐”,齐聚在灯火通明的花厅里。
林道然端坐主位,面色铁青,仿佛结了一层寒霜,握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林夫人坐在他下首,拿着帕子不住地拭泪,低声啜泣着,好好的女婿就这么没了。林夜则像一头被困的猛兽,焦躁不安地在厅中来回踱步,地毯几乎要被他的靴底磨出痕迹。
“疯了!简直是疯了!”林夜猛地停下脚步,额上青筋跳动,指着坐在一旁悠然自得的林浅,声音因愤怒而拔高,“林浅!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御前退婚!你把我们林家和苏家的脸面都踩在脚下了!你让爹以后在朝中如何立足?同僚们会如何看待我们林家?!”
林浅今日大获全胜,十万两银票安稳入手,心情正是明媚,懒得与他做无谓的争吵。她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杯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精致的眉眼。“哥,嗓门大并不代表你有理。脸面这东西,一半是别人给的,另一半,也是自己挣的,或者……自己丢的。”她轻轻吹开茶沫,抬眸,目光清凌凌地扫过林夜,最终落在林道然身上,“若是要靠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去勉强维持一段早已名存实亡、甚至招人耻笑的婚约来换取所谓的脸面,这样的脸面,哥哥你想要,父亲……您难道也想要吗?”
这一问,轻飘飘的,却像一把软刀子,再次精准地将林道然架在了火上烤。
“你!”林夜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你还有理了?!那十万两呢?那是……那是卖婚约得来的钱!你拿着,就不觉得烫手吗?!”
“烫手?”林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放下茶杯,唇角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怎么会呢?这是陛下金口玉言允准的,光明正大,名正言顺。你若是觉得不服,是在质疑陛下的圣裁吗?林夜,我劝你说话之前,最好先掂量掂量轻重。陛下同意的事,岂容你我置喙?”
林夜被她这番连消带打、甚至抬出皇帝的话堵得面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够了!”林道然猛地一拍桌子,上好的紫砂茶壶盖被震得哐当作响。他死死盯着林浅,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浅儿!你今日闹的这一出……实在是太让为父失望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如此儿戏胡闹!即便那苏墨寒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你也不该……不该在御前如此放肆!你此举,将我们林家的门风,将为父的颜面,置于何地?!”
他顿了顿,痛心疾首地继续道:“先前听你母亲说,你与墨寒闹了些不愉快,你若心中真有不满,大可以私下同为父说道,我们关起门来商量!你这般不识大体,居然撺掇着小王爷去告御状!闹得人尽皆知!你让京城其他世家如何看待你?往后……哪家还敢娶你这般胆大妄为的女子过门?!”
旁人听了这话,早就开始反思上了,但现在的林浅,灵魂里住着的是来自现代、见惯了风浪的丁柔。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林道然那双盛满怒火与失望的眼睛,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父亲,婚丧嫁娶,有时也讲究个缘分天定,岂是单凭父母之命就能强求美满的?再者,父亲您扪心自问,真的认为,勉强维持着这段婚约,对林家而言,是福而非祸吗?”
她缓缓站起身,身姿挺拔,目光坦然,竟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势:“苏墨寒冷心冷肺之人,此事满京城人尽皆知。他心底,恐怕更是觉得我们林家式微,配不上他苏府清流忠良之后。即便女儿勉强嫁过去,也不过是个守着空壳名分的摆设,日日受人冷眼,被人怠慢。那样,难道就不是在打我们林家的脸面了吗?”
她向前一步,声音清晰而有力:“如今,女儿主动请退,拿回应有的补偿,全了双方最后一丝体面。外人只会说苏家理亏,我们林家大气,连陛下都亲自出面主持公道,说明陛下心中有所盘算,否则他怎肯出面?如此,谁又敢多说我们林家半句不是?反倒是父亲您——”
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犀利的质问:“您是要一个心不在焉、可能给林家带来无尽麻烦和笑话的女婿,还是要一个能让陛下都觉得‘深明大义’、懂得审时度势的女儿?这笔关乎家族声誉和未来利益的账,父亲您,真的算清楚了吗?”
林道然彻底愣住了。
是啊……陛下亲自开了金口,此事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
再继续纠缠下去,除了让林家显得更加不识时务、惹陛下厌烦之外,还能得到什么?
那十万两白银……也确确实实是一笔惊人的巨款,足以让任何家族心动。
至于颜面……经陛下金口玉言一定调,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了?甚至,某种程度上,林家还占了个“顾全大局”、“深明大义”的名声?
林道然脸上的怒容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交织着惊愕、权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的神色。他紧抿着唇,眼神变幻不定,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与算计。
林浅见状,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她适时地放软了语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委屈和哽咽:“女儿知道……此事让父亲您为难了,也让林家蒙受了非议。可女儿……女儿也是没有办法啊……自从落水醒来,许多事仿佛都豁然开朗了。强求来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握在手里,也只是徒增痛苦和难堪罢了。”
她微微垂下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苏墨寒待我如何,便是他苏府待我们平安侯府态度的缩影。他这般轻视、欺辱女儿,外人看了,还不知道要在背后如何编排我们林家,编排女儿呢……女儿以后别无他求,只想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守着这笔银子,或是谨慎地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总归……不会再给家里丢人现眼了。”
她这番以退为进,先是犀利地剖析利害,击中了林道然作为家主最看重的家族利益;后又适时示弱,唤起了他心底那点残存的、被利益掩盖了的父女之情。
良久,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林道然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疲惫,以及一种认命般的妥协。他仿佛在这一瞬间苍老了几岁,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多说也是无益。那银子……既然陛下开了口,你也拿到了,就好生收着吧。以后……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好自为之。”
“女儿,谢过父亲。”林浅垂下眼睑,恭顺地应道,长长的睫毛完美地掩去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计划得逞的狡黠笑意。
呵,她在心中冷笑。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句句不离家族体面,实则骨子里还不是那套“利益至上”、必要时可以牺牲女儿的陈腐观念?装什么情深义重、仁义道德的慈父呢?
不过是道貌岸然而已。
一旁的林夜看得目瞪口呆,似乎完全无法接受父亲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被林浅“说服”了,选择了妥协。
“父亲!您……您就这么放过她了?她可是把我们两家的脸都丢尽了啊!”
林道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反问了一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然呢?你现在去宫门口跪着,求陛下收回成命?”
林夜再次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林浅优雅地起身,冲着林道然和林夫人再次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父亲,母亲,女儿今日折腾了一天,实在是乏了,若没有其他吩咐,女儿就先回去歇息了。父亲母亲也请早些安歇,勿要过于劳神。”
说完,她转过身,步履轻快而从容地向着厅外走去。经过如同木桩般杵在原地的林夜身边时,她故意微微停顿了一下,侧过头,递给他一个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
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气死人不偿命的音量,轻声说道:“怎么?我这般‘识大体’,主动成全了你的‘好兄弟’苏墨寒和你的‘好妹妹’夏诗诗,你非但不感激我,反而还不乐意了?”
言毕,不再看他那瞬间变得精彩纷呈的脸色,留下林夜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真的生吞了一只活苍蝇般,难受得几乎要呕出血来。
回到自己的听雨轩,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林浅看着桌上那在烛光下泛着诱人光泽的厚厚一叠银票,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扑到柔软的床榻上,抱着锦被兴奋地滚了两圈。
发了!发了!十万两白银!她的第一桶金,她的启动资金,终于稳稳到手了!
从今往后,当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什么虐文女主角,什么恶毒女配剧本,都统统见鬼去吧!
她林浅的潇洒人生,终于要正式开启华丽丽的……致富篇章了!
至于那个心思难测、似乎对她别有企图的李乾……
林浅摸着光洁的下巴,眼中闪着精明的光。嗯,暂时看来,这还是一条相当粗壮可靠的金大腿,先稳稳抱住了再说!
男人嘛,送上门的,能用就用,不能用扔了也就扔了,不值一提。
窗外的月色皎洁明亮,如水银泻地。林浅的心情,更是如同这月色一般,清亮、明媚,好得几乎能乘风飞起来。
飞自然是不可能飞的,但窗户还是得关严实了,免得夜风侵扰。
她走到窗边,刚伸出手准备关上窗棂,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微凉体温的大手却从窗外伸了进来,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林浅心中一惊,随即又迅速冷静下来。
会这么神出鬼没、不请自来,而且专挑大半夜来“串门”的,除了那位行事不拘一格的忠勇王李乾,还能有谁?
“怎么?事情办成了,就打算翻脸不认人,连窗都不给本王开了?”李乾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紧接着,他灵巧地翻身而入,动作流畅优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林浅适时地抽回自己的手,面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翻脸不认人?怎么可能?他可是她目前最大的“金主”兼“靠山”,她哪里舍得?
旁的不说,就凭小说里权力巅峰的皇帝都如此纵容他,任他“胡闹”,甚至今日还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大戏,就足以证明李乾此人的能量和地位,绝非她所能得罪得起的。
她可不想,也不敢,同他反目成仇。
虽然,她至今仍猜不透他屡次相助的真实目的,但这几日的观察下来,李乾此人绝对深不可测,不容小觑。
连多年相交的挚友都能被他如此“算计”,这世上,怕是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说翻脸就翻脸,而且有底气、有资本翻脸的人,只可能是他。
“小王爷这话说的,可真是冤枉死我了。您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哪敢有半分不敬啊?”林浅笑着回应,语气拿捏得既恭敬又不失亲近。
李乾翻身进屋,动作熟练得仿佛回自己家一般。他毫不避讳地走到林浅那铺满了银票的榻边,随手拈起一张,借着明亮的烛光瞧了一眼,那双狐狸般魅惑多情的桃花眼随即瞟向她,带着几分玩味:“这就是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拉上本王,最终求来的结果?十万两白银,外加自由身。如今如愿以偿,心里……是什么感觉?”
“如释重负。”林浅坦诚道,随即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带着几分小得意,“怎么样,小王爷?我说到做到吧?答应退婚,就绝不拖泥带水。这会儿,您是不是对我多了几分信任?”
李乾轻轻摇着手中的玉骨扇,将那张银票随意丢回榻上,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顺手给自己斟了杯已然微凉的茶水。“你向来是说到做到的性子,这一点,本王倒是从未怀疑过。”他抿了口茶,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退婚这种事,还是以这般惊世骇俗的方式,你真就半点不担心自己日后……嫁不出去?”
“这就不劳小王爷费心了。”林浅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小女子不才,对那些操持一府中馈、管理庶务的琐事,实在是提不起半分兴趣。况且,我也自觉愚钝笨拙,怕是也管不好那些大小事宜。”
“哦?”李乾挑眉,似乎来了兴致,“那你会做些什么?或者说,你想做些什么?”
“我啊?”林浅眨了眨眼,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什么都不会,就只会吃喝玩乐,享受人生。”
李乾被她这理直气壮的“废物宣言”逗得低笑出声,玩笑道:“巧了,本王平生所愿,也不过是吃喝玩乐,逍遥度日。看来,我们倒是志趣相投。”
他满口胡诌,她能信?这分明是糊弄三岁小孩的话!她可不是那个真正十六七岁、不谙世事的原主林浅,哪会这么容易就被他骗过去。
“王爷惯会开玩笑。”林浅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忠勇王府乃国之栋梁,王爷您日理万机,忙的都是军国大事,关乎社稷民生。哪能同我这等困于深闺、只知沉溺于儿女情长的小女子一般见识呢?”
格局!格局要大点啊王爷!她在心里默默呐喊。
“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本王似的。”李乾放下茶杯,缓缓起身,动作优雅地理了理自己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一派矜贵公子做派。“本王倒是好奇,你这‘失忆’,究竟是忘了多少旧事?”
“王爷说笑了。”林浅心头微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失忆这层保护色,还得继续披下去。她不知原主与李乾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与纠葛,虽然能推测出他们应是旧识,但具体发生过什么,只有李乾自己心里清楚。
有时候,找个“失忆”的名头,还真是个不错的挡箭牌。
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林浅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浅浅,”李乾的声音忽然低沉了几分,他踱步靠近,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凝视着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你这次,可是欠了本王一个天大的人情。怕是不太好还啊。”
他温润的浅笑下,夹杂着不明意味的眼神,仿佛一张无形的网:“为了你那个‘空头承诺’,本王今日,可是将多年的挚友,都得罪了个干净。”
他指的,自然是苏墨寒和林夜。
“事情既然已经了结,王爷有何要求,不妨直接说出来听听。”林浅站在原地,并未后退。屋子就这么大,她能躲到哪里去?不如以静制动,听天由命……哦不,是听听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为何,室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暧昧而紧绷。烛火微微跳动,在李乾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林浅心中警铃微作,李乾这般不遗余力地帮她,若说毫无所图,她是决计不信的。这其中,似乎还隐藏着某种她不知道的、属于原主与他的“隐情”。可没有原主的记忆,原著小说里对他们二人之间的瓜葛又几乎毫无提及,原著只着重描写了原主作为恶毒女配如何痴缠男主、打压女主,这让她如同在迷雾中行走,难以看清真相。
“本王……”李乾正欲再次开口,深邃的目光锁住她,同时一只手也微微抬起,似乎想要触碰什么。
然而,就在这微妙的一刻,窗外突然传来极轻微、却足够清晰的“咚”的一声异响。
李乾伸出的手瞬间停滞在半空。
“王爷,有人。”一个低沉而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如同鬼魅般,极轻地传入室内。
是暗卫?
也是,他堂堂一个备受圣宠的王爷,身边有几个神出鬼没的暗卫随行保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看来,连干“坏事”的时候,都把风的工作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乾眸中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但很快便恢复了那副慵懒从容的模样。他收回手,对着林浅无奈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似乎还藏着点别的什么。
“看来今夜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他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浅浅,我们……改日再叙。”
言毕,他不再停留,身形一闪,便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跃出窗外,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清冷的松木香气。
林浅看着重新恢复寂静的窗口,轻轻吐了口气。好歹……他还知道顾及一下她的名声,没有被人当场撞破。从这点来看,似乎……也不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但,刚才那声异响,以及暗卫的示警……这深更半夜的,除了李乾,还会有谁,如此“惦记”着她的听雨轩呢?
这个疑问并未持续太久。没过一会儿,她的房门便被轻轻叩响了。
门外,传来一道她此刻最不想听到的、柔婉怯懦,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的女声:
“妹妹……可是已经睡下了?”
嗯?不是那位“白莲花”表姐夏诗诗,还能是谁?
这大半夜的,她不守着她的“墨寒哥哥”或是安心养病,跑来她这里,又是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