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度过了一个热闹而又安静的元宵,宋华已经的身体已经到了尽头,她没能亲手做汤圆给玄离和江志高品尝,连水都喝不进去了。她不断昏迷又不断清醒,江志高守在床边,不敢哭出声。
林风和徐意来了,也守在喜雨堂。
在天快亮的时候,宋华清醒了,喝了一点点参汤,脸上有一点点红润的光芒。她看着满屋子的人,脸上有一种宁静的笑意,“小风和小意都来了,辛苦你们守在这里了。我没事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徐意走到床前,“表嫂,我们不辛苦的,我们就想留下来,和表嫂说说话。”
“这样啊,好,好,我们说会话。”玄离扶着宋华的背,江志高连忙在她的后背放了枕头。
宋华坐稳了,脸上的笑意重新浮现,“我其实有点害怕,怕死。虽然曾经有过一了百了的冲动,有过不怕死的勇气,但到这会了,倒是有点怕了。”
“阿娘!”江志高哀切地喊了一声,宋华拍拍他的手,“说出来就不怕了!阿志,真的,现在我不怕了。”
“我最近总会梦到你们父亲,他和从前一样都没有变老,他一直说对不起我,他说他就在黄泉里面等我,让我慢一点不要着急。”
“他说他会一直等我的,可是我才不要和他一起。阿志,我说过我不要和他合葬的。”
江志高哭着点头,宋华摇摇头,“不要哭,我已经不怕了,每个人都会死的,你哥哥也会死的。”她稍微侧着头看向玄离,问道:“对吧,阿远,你也是人,有一天你也会死的对不对?
玄离憋住眼泪,不敢抓住宋华的手,只点了点头,“阿娘,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对,你是人,会死的。”宋华喘了口气,停下来休息了一下,“我的葬礼从简,通知宋家,但不要让他们来看我,停棺一日就好了,在你们父亲坟前火化,也算全了夫妻的情分。”
她握住玄离的手,“还有,阿远,你不要服丧!你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不要给我服丧。”她休息了一会儿,又握住江志高的手,“阿志,你要爱心儿,一家人好好活着,不要回来这里!”
“下辈子,下辈子…”宋华看着床顶绣着的鸳鸯,“没有下辈子了。”
她笑了,她和江齐云没有下辈子。
玄离和江志高一家三口,都跪在宋华的床前,她已经停止了呼吸,眉眼特别舒展,连嘴角都像是在微微笑着。
他们在哭,哭声不大,像是怕吵到她一样。玄离没有服斩衰,他明白宋华的意图,她要昭告世人,这世上没有了江宁远,江家如当年起的誓言一样,永远不会参与到九州统一的大业中。
江家的奴仆们面色戚戚地忙碌起来,江言正在组织他们搭建灵棚,没有人出去报丧,但九州很快就会知道,这满府的耳目已经都向各自的主人报了信。
徐然知道宋华过世了,她对她的安排没有意见,一早白芍来告诉她的时候,她很平静,她吃了点药膳就去小祠堂跪奉山神像为宋华祈福,祝愿她能有一个如意顺遂的来生。
玄析他们就在玄离的院子里哀悼,整个江府更加沉静。林风一家都没有回去,而是和江志高等一起守灵。
翌日一早,江家人祭拜完后,就要送宋华出殡了。
玄离和江志高一家三口走在前头,江潮生一直在哭泣,他不断地回头看那个乌黑的棺材,那里面有疼爱他的祖母。他还小,但是已经,明白一个道理,以后再也没有祖母了。
玄析他们和林家三口跟在后面,一路上倒也平静。
沿路百姓还是知道宋华这位前世子夫人的,又见林风一家跟在后面,也站着默哀了一下。
江齐云和江与山并没有葬入江家的家族墓地里,这个决定是徐然和宋华两人共同决定的,她们两人选定了安源寺往西不到三里的小香山作为江齐云和江与山的最终归处。
小香山不算很高,好在方位不错,它后面是问月城最高山奔月山,前面则是更加低缓的丘陵。这样的视野刚好开阔,葬在这里背靠大山,面朝绿野。
江齐云和江与山的坟墓相距不远,他的墓碑上的字没有被时间磨砺到斑驳掉,江志高每年都会上来描金,刚好遥遥地能看到安源寺大红色的围墙和金色的房瓦。
玄止看到了江与山的墓碑,她的墓碑很特别,没有篆刻任何字,一块青石上篆刻了一副山水图,两岸青山一江水,一尾小鱼正越出水面。
“这是小鱼姐姐自己画的图,自己拓印的墓碑。”徐意不知何时走到了玄止的身后,轻声说道,“那时候觉得小鱼姐姐洒脱,但是现在总觉得有点悲伤。她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就预测到了自己的死亡。”
玄止颔首问好,没有接过话头,她觉得江与山这个名字取得真好,三个字就包罗万物了,小名也取得好,小鱼儿,鱼儿鱼儿水中游,多自由自在。
这样的墓碑也很好展现了墓主人的性格,她觉得江与山看破了生死,真的洒脱才会准备这样的墓碑。她突然也在思考她死后要不要也立一座有意思的墓碑,葬在青白山哪座山头风景会比较好呢!
“能给自己准备一座与众不同的墓碑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徐意看着玄止微笑的表情,也点点头,感慨道:“是啊,终归是自己的人生,若生不由己,死总要顺心意!”
她们两人看着下面燃烧的熊熊烈火,各自伤怀。
玄止稍微抬头就看到了坟墓旁边的梅树,树上有零星的花苞,明天可能就会绽放,但是明天她不会来了,不会看到的。
徐然转过头看着玄止,“我很佩服表嫂的决心,一把火烧掉干干净净,挺好的。我每次来这里,就忍不住地想小鱼姐姐那样温暖的人,躺在冰冷的地里会不会难受。”
“那一年她才十八岁,她穿婚服的样子真的美极了,在我心里她就是九州最美丽的女子。我想带她回固安县,那里有连绵千里的草原,可以跑马,小鱼姐姐骑术很好,会喜欢那里的。我们白天骑马听风,累了在草地上打滚,看看蓝天白云,晚上的时候可以躺在草地上数星星、看月亮。”
“可是她的眼睛里太平静了,她穿上了婚服,笑容一样真诚而淡然。她只是摇了摇头,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不知道她就要死了,十八岁是她终点。”
徐意流泪满面,忍不住看着玄止,“这样也好,小鱼姐姐永远不会变老,她的头发依旧乌黑发亮,脸上不会长满皱纹,眼神依旧明亮,笑起来山花烂漫。”
玄止没有回避徐意的眼神,她有点动容,徐然对江与山大抵真的有太多遗憾。她伸手去擦徐意脸上的泪水,天冷,泪水冰得快。
徐意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是温热的,是勃勃生机,她的眼神从玄止的手上逐渐向上望去,她的双眼如水中月,在漆黑的夜里,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莹莹闪烁,但她终究不是她。
“小九,我希望你,做一棵大树,烟花易冷,松柏长青。”她笑的很真诚,慢慢放开了玄止的手,转身想摘了一朵梅花,放在江与山的墓碑上面,但还是没有折断梅枝。
她摸了摸一朵刚盛开的梅花,然后她走到墓碑前,摸了摸墓碑,“小鱼姐姐,今天是正月十七,梅花开了,本来想摘一朵给你戴头上,但想起你说过花要开在枝头才美,所以就不摘花了。还有,表嫂过世了,小远回来了,二十八年了。姑姑托我来看看你,我也想来看看你。以后,我就不常来,人老了,手脚不灵活了,我就不来了。”
玄止看着徐意的背影远去,发现脸上有点冰凉,她伸手一摸,湿湿的,那是一滴泪水。
她转身看着江与山的墓碑,看向后面的坟墓,那里底下躺着江与山,她的血肉融进了这片土地,黄土埋骨。她的眼泪又滴了下来,真是奇妙,那里躺着的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扶苏走上去扶住了徐意,他往山顶望去,只看到了玄止的背影。他走了几步后,忍不住回头,看到多了一个背影,那是时晏站在她背后。扶苏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火势慢慢小了下去,只余一堆灰烬。黄昏的时候,他们捡好骨灰,将宋华装进了一个檀木盒子。
一行人下山,快到山脚的时候,陈郁牵着马慢慢走来了,他披着一身橘红的霞光一步一步踏碎了沉静。他来得这么凑巧,这么合时宜,陈郁不可能是听到宋华死讯后过来奔丧的,一天的时间不够从江州赶过来,但他就是这样赶上了。
江志高就像没看到他一样,径直下山了,除了玄离其他人都跟着江志高回问月城。
玄离和陈郁对视良久,太阳一点点向下偏移,黑夜的光透过薄纱笼罩住了两人。陈郁的马打了喷嚏,他开了口,“带我去祭拜你的父母吧!”
玄离转过身去带路,陈郁安静地跟在背后,他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如好多年前一样,江宁远在前,陈善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