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那圈热意是滚烫的,牢牢箍住了她,力道有些失了分寸的重。
相当矛盾的感觉。
她的手指沉沉垂着,懒倦倦的;偏偏皮肉底下是饱胀的、危险的热,一路噼啪着烧。
她试图动一动,手上的钳制便又紧一分。
祁悠然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不对劲。
脉搏在他掌下突突地跳,也分不清究竟是她的,还是他的,慌乱地应和着她的心跳。
周遭的声响都淡去了,只余下肌肤相贴处有些黏稠的厮磨。呼吸重了,腕上的热变得浑沌,带上了些许潮湿的汗意,像江南梅雨天,墙上沁出的水珠子,一点点洇开,逃不脱,也擦不掉。
程度又拿捏得刚刚好,只是潮湿的不舒服,再深一点,便要成为泥泞,陷进去,蒸腾出果子熟烂的气息。
他半晌不说话,她也不抬头。
手臂渐渐麻了,不是酸麻,是一种酥融的,快要失去自己的软。
“顾濯。”她闷闷地唤了一声,脸还埋在他肩膀处的衣料间。
“嗯。”
“你书掉了。”她小声作出无用的提醒。
声音带着被捂久了的、潮润的模糊。
他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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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落在青石板上,碎开一道道湿漉漉的亮。给这过分静谧的午后收了个潦草的尾巴。
祁悠然像饱饮了酒醪,浑身上下晕乎乎的。
起身支起窗户,带着水汽的风便扑了进来,拂在脸上,有股子清薄的寒,总算缓解了面颊上久久不散的热意。
她望着窗外细密的雨丝,心里头转来转去的,却还是想起方才顾濯骤然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时的背影。
他还真是大方,将偌大一个、处处是他痕迹的书房,就这么直接留给她了。
四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无处不在的、他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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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川。”宋旻搁下朱笔,看着频频出神的顾濯,忍无可忍。
“方才议的事,你怎么看?”
“依律便是。”顾濯答得平稳。
“晚间的灯宴,你留下侍宴。”
顾濯抬眼:“臣恐要辜负陛下美意。”
“哦?”宋旻尾音微扬。
“臣与内子有约,”他躬身,“要陪她去西市看灯。”
宋旻看他,还是他熟悉的面无表情的样子,却让人看得莫名火大。
“朕听闻,你近日与吏部几人走动颇勤。”
“臣问心无愧。”
“你也知道,镇国公近日弹劾你的折子,快堆成山了。”宋旻指尖轻点案几,“先前你还提着剑闯进他府里,你知道朕花了多少功夫为你平息事端吗?”
顾濯眼睫都未动一下,只淡淡道:“那便算了。”
“你说什么?”宋旻一怔,“你仕途不要了?”
“臣仔细想过,无事一身轻,正好多陪陪内子。”顾濯语气平静。
“你……”宋旻气结,竟被这软硬不吃的态度堵得说不出话。
“臣告退。”
顾濯转身离去,衣袂带风。不过片刻,他又折返。
“怎么,”宋旻冷笑,“后悔了?”
“听闻西域新贡螺子黛五盒,”顾濯神色如常,“臣想为内子求一盒。”
宋旻额角青筋一跳:“你给我滚!”
这一次,顾濯是真的走了。
“陛下。”内侍小心翼翼呈上瓷盏。
宋旻舀着碗中的酒酿圆子,目光掠过那叠弹劾奏章,最终只是嗤笑一声,随手将其拨到一旁。
开玩笑。
世间臣子千千万,像他表弟这么好用的牲口,万中无一。
这厮即便夫人跑了,都能连夜把公务处理得滴水不漏。
这等人才,他怎么可能放过他,让他去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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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等在侯府外的柳树下,披着斗篷,整个人裹在毛茸茸的风领里。见他下了马车,也不说话,只伸手。
顾濯取出尚且温热的梅花糕,放在她掌心。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她拆开油纸包,拈起一块送入口中,腮边微微鼓起,声音含混。
“不急。”他解下自己的鹤氅裹住她,“用过晚饭。”
“我今天收到白石和芸娘的信了,还有姜嬷嬷、魏芷。”她话变得多起来,声音轻快,“姜嬷嬷单独给你写了一封,也在我那儿,一会儿你同我去取。”
“好。”顾濯跟在她身后应着。
祁悠然忽地停步转身,险些撞进他怀里:“你今天很累吗?”
她仰起脸,细细端详他清隽的眉宇,不由得耷拉下嘴:“上元节拢共十日假期,我瞧着你是日日不得闲,便是这最后一日,也捞不着好生歇息。”
“无妨的。”他望进她眼里,声音低缓,“只是先前未能陪你去灯市。好在今日终能抽身。”
抄手游廊的拐角,祁悠然看着四下无人,便伸手环住他的腰,将他轻轻推抵在柱子上,蹭了蹭他的胸膛。
“不去也没关系的。”她将他困在自己与柱子之间,仰起脸,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小声开口,“反正我今天,比昨天又要更喜欢你一点。”
说罢,她踮起脚尖,意图分明。而他像是早已洞悉,从善如流地俯下身。
她因他默契的顺从忍不住笑了,飞快地在他唇上印一下。
“要去的。”他揽在她背后的手微微收紧,气息更深地探入、纠缠。
是理直气壮的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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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市游人如织。
顾濯握住祁悠然冰凉的手指,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
“听说今年的灯市延到了宣德门。”他袖中暖融融的,祁悠然红了脸。
顾濯点了点头:“是比往年更盛大些。”
祁悠然很快被一个卖琉璃盏的摊子吸引,她拿着盏子在手里把玩,舍不得放下。
“喜欢就买。”顾濯已经掏出钱袋。
她忽然起了顽心,指着不远处一个狰狞的鬼面具:“那个也要。”
“好。”
待他付完钱转身,祁悠然已将那张狰狞的面具扣在脸上,猛地凑近他,“哇”了一声。
顾濯无奈看她。
“你怎么是这个反应?”祁悠然有些失望,自己倒先撑不住笑了。
灯棚下,五彩光影流转,映得她侧脸轮廓更加柔和。
她仰头看得专注,嘴里絮絮地点评着灯上绘的才子佳人故事。他却并不看灯。
走到猜灯谜的摊子前,她忽然回头,眼睛比满街花灯还亮:“顾濯,你瞧,那盏灯好大呀。”
一盏极大的走马灯,悬在最高处,绘着八仙过海,需人踩着梯子去摘。
他这样清冷的人,竟真挽了衣袖去够。底下人群起哄,他耳根泛红,却稳稳提着灯下来,递到她手里。
她羞得抬不起头,手指倒是将灯柄握得紧紧的。灯火在她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色,不知是灯映的,还是心底透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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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莲花灯,祁悠然眼睛又是一亮,她将手上的灯柄递过去:“你且替我拿稳了,我去去就回!”
说罢,像只小蝴蝶似的钻入人群。
顾濯便真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左手提着走马灯,右手拎着她方才买下的各色零碎。
他这般清贵的人物,此刻却像个移动的货架,引得路人侧目,他却浑不在意,只耐心地等着她。
眼神不经意间,被旁边一个卖绒花的摊子吸引了。
玉兰花苞形状的白色绒花,素净温婉,跟先前七夕她看中的那朵很像。
“公子好眼力,可要给心爱的姑娘买一朵?”小贩惯会看人脸色,堆着笑问。
他点头,指了指那朵绒花。
“娘,我要那个!”一个总角孩童,穿着簇新的宝蓝袄子,胖乎乎的手指也径直戳向那朵玉兰。
小贩左右为难。
顾濯竟真与那半大的孩子较上了劲。
“凡事总有先来后到。”他垂着眼,看着那还没摊子高的孩童,神色是惯常的清淡。
孩童哪里懂这些,只觉这大人不肯相让,小嘴一扁,眼圈立刻红了。
身旁的妇人面露尴尬,低声哄着。
“我要!是我先要的!”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豆子似的往下滚。
顾濯甚至连看都未多看那哭闹的孩童一眼,只从荷包里取出块碎银,搁在摊上:“够么?”
银子,有时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效力。
小贩讪讪地取了那朵玉兰,递与他。
那孩子哭得更凶了,几乎要背过气去。
好烦。
吵得他耳朵疼。
“呀,这是怎么了?”祁悠然捧着莲花灯赶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她的侯爷手持一朵绒花,面色清寒如常,身边却是哭闹的孩童与尴尬的妇人。
她瞬间明白了七八分。忍俊不禁地蹲下身,从袖中摸出一颗松子糖,塞进孩童嘴里:“不哭了,不哭了,姐姐给你糖吃。”
看着那孩子抽抽噎噎地被妇人牵走,她站起身,戳了戳身边的人:“侯爷好大的威风,跟个奶娃娃抢东西。”
他不答,只抬手,将那朵玉兰,仔细地簪入她的云鬓。
祁悠然怔愣一瞬,随即,眼底的笑意漫上来。
她弯着眼睛将松子糖塞进他嘴里:“喏,你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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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喧嚣渐渐平息,只余下灯笼在廊下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回到院子,祁悠然在屋子里转悠,挑剔着地方安置她那些零碎的战利品。
她把琉璃盏摆上博古架,满意地看着这抹新添的亮色:“姜嬷嬷的信我好像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了,你去找找看?”
顾濯应了一声,身形却未动。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想起在河畔放莲花灯时,她带着伤感却依旧明媚的脸庞。
像是忆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或是祈望着什么渺茫的缘分。
她将莲花灯轻轻推出去,晚风拂过额发,眼里汪着水光。
光晃晃荡荡的,倒被点成了落入她眼底的星子。
他不太会安慰她,只能依葫芦画瓢,拿出油纸包着的松子糖,笨拙地塞进她嘴里。
糖是甜的,总能压一压心头的苦罢?
顾濯回过神,走到榻边,目光扫过小几,却顿住了。
“你找到了吗?”祁悠然在博古架那头问,正摆弄着一个泥人。
半天没有回答。
她有些奇怪,走过去时,却见顾濯正捧着一本册子,似是在发呆,连她靠近都未曾察觉。烛光跳跃,映得他侧脸线条有些紧绷,耳根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
“你在看什么这么出神……”她好奇地凑过去,目光落在书页上,只一眼,便红了脸。
是前些日子秦筠一并塞给她的避火图,她忘记放好了。
她下意识地想夺,指尖刚触到书页,他却仿佛骤然惊醒,“啪”地一声将册子合拢。
空气仿佛凝住了,只听得见彼此有些乱的呼吸声。
她收敛心神,偷眼看向顾濯,见他喉结微动,脸上也浮起一层罕见的薄红,在灯下看得分明。
他的指尖按在书封上,用力到泛白,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她。
烛火爆了个灯花。
她心一横,想着反正早晚都要经历这一遭,索性……她伸出指尖,带着些微的颤抖,轻轻勾住了他腰间的玉带,绕了一绕。
顾濯整个人僵住。
“你……”他倒是语无伦次起来,“你早些休息。”
说罢,再一次落荒而逃。
祁悠然眨了眨眼。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望了望空荡荡的门口。
难道他……不行?
可她之前那一刀,明明捅的是后背,并未伤及要害呀?
这……这又是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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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转暖了些。
顾濯却总是避着她。三餐都用得潦草,筷子一搁便往书房里躲,只拿公务作幌子。从前,他总爱在无人处揽着她,细细地吻,如今,连指尖的触碰都变得吝啬,稍触即分。
起初祁悠然还觉得有趣,像逗弄一只端着的猫。可日子久了,她倒是品出不对来。
祁悠然困惑极了。
她终于在他休沐这日,将人堵在了茶室。
顾濯正在煮茶。东坡壶咕嘟咕嘟地响,水汽晕湿他低垂的睫毛,整个人像浸在雾里的远山。
“这是什么?”祁悠然从背后环上去,脸颊贴着他的肩膀。
顾濯脊背一僵。
“东坡壶。”他答。
“我知道。”祁悠然气笑了,“我问你煮的什么茶?”
“宝顶雪芽。”素白手指衬着越窑青瓷,冷得像初雪压竹。
茶汤倾泻,注入盏中,他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缠绕的手:“你尝尝?”
她咬了咬唇,这回,连耳根都红了,却是气的。
她突然劈手夺过茶盏,看也不看,往案上重重一搁。
“顾晏川!”她连他表字都唤出来,眼圈先红了。
半晌,她瞪着他那张清俊的脸,忽然福至心灵:“你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原来是银样镴枪头。
顾濯被呛到。
她见状更笃定三分,泪珠儿啪嗒掉下来:“你怎么能这样自私?”她声音带着哭腔,“既……既不能人道,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我不问你还真就不说了?我们一起想办法啊……”
“不是……”
“侯爷,有客到访。”门外响起江烨的声音。
祁悠然狠狠剜了他一眼,忧愤交加地跺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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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之前在城南别院他什么都没做。
原先她还以为是顾忌着局势未明,或是体念她心境。现在想想,分明就是力不从心。
那他把侯府产业过户给她,是不是也存了补偿这个的心思?用这些黄白之物来弥补他身子上的亏空,好教她将来守活寡也守得安稳些?
祁悠然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委屈地皱起脸。
算了。
虽然你很没用,但我还是很爱你。
我可真是个善良又深情的好姑娘。
……就是有点倒霉。
祁悠然摸着自己的脸蛋,盘算着将来。
以后孩子可以过继。
她……这辈子忍忍也就过去了。
很快的……
……可是他想快也快不起来。
祁悠然还是好难过。
难过归难过,总得想办法。所幸,医术通神的邬先生还未离京。她一刻也等不得,擦干净眼泪,立刻动身寻到了邬先生的临时居所。
“哟,”邬先生正侍弄着几株药草,抬眼见她风风火火地进来,不由捻着胡须打趣,“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在你那富贵窝里同小郎君卿卿我我,跑到老夫这草堂来作甚?”
祁悠然也顾不得话里的调侃,上前一步,声音压得低低的:“先生,您先前为他解寒毒开的方子,除了引发高烧,可还会有……别的什么牵连?”
邬先生花白的眉毛一挑:“药理君臣佐使,老夫自有分寸。那方子霸道是霸道了些,但只攻寒毒,除了高热难受几日,绝无其他副作用。”
“那……那你当初为他诊脉时,”她无意识绞着手指,声音更低了,“可曾探出别的什么……根基上的不妥?还……还有转圜的余地么?”她问得含糊,脸颊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邬先生是何等人物,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没经历过。他眯眼看了她一会,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样吧,”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悠悠地比划了一下手指,“三十盆墨菊,连同十盆绿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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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最近带着点忧伤的慈悲眼神看得顾濯心里发毛。
吸取以往缺乏沟通的教训,他决定亲自同她谈一谈。
“咳……”他在她对面坐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你喝茶。”祁悠然立刻将手边温着的茶盏推过去,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宽容。
顾濯在她关切的注视下浅浅抿了一口。
他搁下茶盏:“我想同你聊聊。”
他顿了顿,耳根泛起红:“关于……敦伦之事。”
祁悠然的神色立刻复杂起来,交织着“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不必言说”的体贴,她柔声道:“我懂的。你……你不用觉得自卑,我们可以……”
“不是。”顾濯打断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梳理这段时日的纷繁:“这段时间,侯府来往的客人很多。起初,是吏部的人。”他顿了顿,“因为我想调任江南。”
祁悠然一愣。
“比起京城,你更喜欢江南对吗?”顾濯看她。
“但这件事没有我想得容易。”他语气转沉,“后来,兵部与户部的人,也来得勤了。”
“冬天的风雪暂时阻了北狄的铁骑。但春日青黄不接,他们的牛羊马匹正值最瘦弱之时。”
“朝廷意在春季,发起一场远征。我必须在此之前,将后方粮草、军械、路线诸多事宜协调妥当。必要时,我会亲自去一趟边关。”
他重新看向她,眸色深不见底:“这既是为了完成我父母未竟的夙愿,守护北境安宁;亦是想借此军功,为你,为我们,换取一个更安稳、更自由的将来。”
祁悠然静静听着,最终却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可是顾濯,你还是好自私。”擅自将她纳入自己的人生与谋划,却未曾与她言明。
“嗯。”他没有否认。
顾濯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玉镯,质地温润,光泽内敛。
“先前一直忘记给你了。”他执起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地套入她的腕间。
祁悠然看着腕上的玉镯,良久没有说话。
忽然,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抵住玉镯,轻轻一旋,竟将它褪了下来,放在桌上。
“我收下了,”她抬起眼,“只是这会儿戴着,可能不太方便。”
顾濯眼皮一跳:“什么?”
她面无表情地看他:“我在你刚才喝的那杯茶里,下了点药。”
“春.药。”
“最烈的那一种。”
检验我真正水平的时刻到了[捂脸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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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