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院暖阁之中,炉火正旺,烛光摇曳。
房中四壁皆是沉香木雕花,窗前垂着青绡纱帘,帐内铺着狐裘褥子,暖意氤氲,隐隐散着一缕药香。
李老爷端坐榻侧,面色沉凝,眸中隐有戾气未消。
褥上躺着的兰沅卿仍旧蜷缩,双目紧闭,苍白的唇微微张合,呼吸几不可闻。
随行的大夫是李老爷早年从军时的随军医官,姓许,原是军中最擅治寒疾的郎中。
此刻,他仔细搭着兰沅卿的脉,神色渐渐凝重。
片刻后,他缓缓收手,叹道:“小姐幼年受此重创,恐难痊愈。现下伤寒入骨,血气亏损,体表冻疮未愈,内里亦是亏虚。”
李老爷闻言,眉峰一皱,沉声问道:“可有法子?”
许大夫沉吟片刻,方才低声道:“先前在柴房之中,寒气入肺,气血不畅,若不调理妥当,恐伤及根基。”
“再者,表小姐身上新旧伤痕交叠,脉象虚弱,且长时间断粮,脾胃已然受损,如今能否熬过,尚未可知。”
李老爷闻言,眼神更沉,双拳微微收紧,声音压得极低:“如何调理?”
瞧瞧这些伤痕,保不准就是自己那小女儿弄的。
小女儿虽嫁了长陵伯,婚后却子嗣不丰,还被那长陵伯动辄打骂……
故而,小女儿这些年来愈发放肆,妻子有意纵容,他为人父一场,这些年来在外奔波,并未关照几分,心中有愧,往往帮忙摆平,也未曾多于责骂。
可如今……手都伸到自己的血亲身上,如此狠毒心肠,又是如何了得?
若是不加管束,将来又会如何作威作福?
许大夫拈须而思,缓缓道:“眼下首要之事,便是温养气血,先稳住她的身子。”
“膳食宜清淡温补,需慢慢调理脾胃,再佐以温阳活血之药。至于冻伤……需以温汤渐缓,涂抹药膏,但这冻疮久未医治,已伤及皮肉,恐怕需时日方能痊愈。”
他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眉头微蹙:“只是表小姐神色呆滞,反应迟钝,实乃心神大伤,若心疾不除,纵使调养再久,恐怕也难复旧时。”
心病最难医,且看这表小姐不过四五岁年纪,又不知如何才能走得出这一场阴霾。
李老爷闻言,眉心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在兰沅卿身上。
褥上的小小身影仍旧蜷缩着,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脸色青白,唇瓣干裂,虽裹着厚厚的狐裘,可那双手仍无知觉地垂在被褥外,瘦小得叫人心惊。
李老爷胸口翻涌起一股怒意,半晌,他沉声道:“药膳方子你拟好,所有药材皆以最好的入方,不计代价。”
许大夫点头,正要应声,门外忽地传来脚步声。
“老爷。”
刘管事躬身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素白瓷瓶,语声恭敬,“这是二公子送来的治寒症的药。”
李老爷略微抬眼,目光落在瓷瓶上,神色微动。
镇北侯府覃氏一脉世代镇守北境,手里保不准有什么名丹妙药,他与老镇北侯本是战场上的生死之交,这些年来,朝中挚肘,他更是岁岁往漠北运送粮草。
覃二公子会送来这药,多半也是念着这一道情分在。
他沉吟片刻,抬手接过,递向许大夫:“看看此药如何?”
许大夫接过瓷瓶,揭开封口,倒出一颗药丸在掌心。
药色莹白,隐透淡淡清香,许大夫凝神细看,又凑近嗅了嗅,片刻后,才微微颔首:“此药温阳祛寒,其中有人参扶正,川乌通络,药性平和,正合表小姐之症。”
李老爷听罢,不再犹豫,沉声吩咐:“立刻喂下。”
许大夫应声,遣人取温水,将药丸研碎,兑入汤中,仔细喂入兰沅卿口中。
小小的身影仍旧毫无反应,唯有药汁顺着唇角缓缓流下,李老爷看得心头一紧,手指微收。
半晌后,兰沅卿微微咳嗽了一声,喉间轻颤,终于将药咽下。
李峥岳见状,眼中紧绷的神色稍缓,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吩咐道:“好生看顾,若有异样,立刻来报。”
待他先去收拾收拾清楚,再来好好看顾外孙女。
许大夫点头,亲自替兰沅卿掖好被褥,确认她脉象无碍后,方才退至一旁。
-
入了夜。
覃淮执笔落字,黑墨在宣纸上晕开一抹锋利的痕迹。窗外风声猎猎,檐角的风铃被寒气裹挟,微微晃动,发出清脆而低微的声响。
案几上摊着一本《武经总要》,他本拟抄录一段兵法注解,然而心神微散,落笔时竟将一字写错。
他微蹙眉,搁下笔,旋即取过镇纸,将那页缓缓覆上。
正此时,院外忽传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的哭喊与奴仆劝阻的低语,声音虽未至刺耳,却已扰得人心烦。
覃淮抬眸,眉心微蹙,淡声道:“外头何事?”
伺立一旁的十三微微倾身,探听片刻,回道:“似是李老爷的夫人,被送去了大明寺清修,如今李二娘子回了府,正在闹着。”
覃淮闻言,眸光微动,指腹无声地叩了叩桌案,复又沉默。
半晌,他淡淡道:“李阿公的事,倒是从未消停过。”
十三听出他语中意味,迟疑了一瞬,随即低声问道:“公子,您又想老侯爷了?”
覃淮不语,微微仰首,望向窗外。
——扬州虽亦是大雪纷飞,可到底不似漠北一般。
扬州之雪,柔和绵密,初落时似柳絮翻飞,沾衣不湿,落地化水,纵使积雪盈尺,也不曾见那种彻骨的凛冽。
而漠北不同。
漠北之雪,来得迅猛,去得决绝,风卷雪尘,天地苍茫,入眼皆是浩然冰原,积雪常年不化,寒气砭骨,马蹄踏过,往往埋至半腿。
风沙中,军帐森严,烽燧不息,战鼓声声,胡笳悲鸣。
和林城更甚。
他自幼长于和林,和林之雪,凌厉如刀,寒风猎猎,将人的血肉都冻得僵硬。
可在那般天寒地冻之地,人们从不言冷,纵然霜雪满襟,也不过是掸去,依旧策马而行。
如今身在扬州,听这府宅之中鸡犬升天的闹腾,倒显得格外无趣。
覃淮敛了眸光,执起笔,随意地在纸上点了点墨,低声道:“祖父要我来,究竟是想让我学些什么呢?”
他口中的祖父,正也就是老镇北侯。
若非老镇北侯有所托付,覃淮也不会跟着李老爷走这扬州城一遭。
十三微垂眼睑,并未作答。
他如何不知?
镇北侯世代镇守北疆,护国疆土,戎马一生,而今世事变换,旧人凋零,更有朝廷虎视眈眈,老侯爷让二公子南下扬州,恐怕也不只是让他避世静修这么简单。
只是,这话他如何敢言?
十三抿了抿唇,心中默然,终是低声道:“公子,扬州到底天寒,还是添件衣裳吧。”
覃淮微微一笑,却未接话,只淡淡道:“无妨。”
他长于风雪之地,惯于极寒,这扬州的冬天,虽冷,却冻不住他。
-
几日后。
窗外寒意未退,积雪压枝,天地间尽是一片寂白。院中寒鸦忽地掠过檐角,振翅之间,带落几片枯叶,在皑皑白雪上印下几道零乱痕迹。
暖阁之中炉火静燃,药香氤氲,然而帐内的气息却仍旧冷寂得很。
榻上的兰沅卿已经醒了三日。
她醒来那一刻并无挣扎,也未曾惊惧,只是静静睁开眼,望着头顶的帐幔,眼神空茫无依。
李老爷彼时正守在榻侧,见她醒来,心头蓦地一震,几乎是立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语声微颤:“沅沅,外祖父在这里。”
然而,兰沅卿没有回应。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一处,眸色寂寂,仿佛不曾听见,也仿佛未曾看见。
李老爷心头骤然一沉。
这几日,松鹤院上下皆屏息静候,许大夫每日为她诊脉,汤药悉数按时喂下,屋中更是烧着最好的炭火,只盼她能醒转些许。
可如今,尽管人是醒了,心魂却仿佛仍被囚禁在那寒冷的幽牢之中。
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是蜷缩在榻角,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连衣角都不曾舒展。
丫鬟们轻声唤她,她不理;李老爷亲自抱她入怀,她也只是木然地靠着,任人摆布,却无半点回应。
用膳时,食物送到唇边,她也只是机械地张口,尝上两口,便垂下眼睑,再不肯吃。
——像极了一只濒死的小兽,在寒冬中被人拾起,却已然不知如何回应温暖。
李老爷心中焦灼,试遍了一切法子,甚至让人请来乐师轻奏古琴,又遣人去城中购来各色新奇玩物,皆无一丝作用。
最初,许大夫尚宽慰他:“小姐此乃大病初愈,气血亏损,乍然苏醒,尚未回神,待过些时日,想来会慢慢好转。”
可又三日过去,兰沅卿仍旧是那副模样。
连许大夫亦皱眉叹道:“此乃心神受创之兆,非药石可治。”
李老爷闻言,眉间阴霾更重。
“可有法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沉沉望向许大夫。
许大夫拈须沉思片刻,缓缓道:“表小姐年纪尚幼,若长久幽闭于屋中,恐怕愈发沉郁。”
“老夫以为,或可让她多接触些外界之景,使她知晓世间仍有光亮,不至彻底封闭于己身。”
李老爷思忖片刻,沉声道:“那便带她出去走走。”
-
李老爷最终还是定了主意,命人特意打造了一张精巧的轮椅,以紫檀木为架,雕琢梅枝暗纹,靠背处又铺了厚厚的狐裘,内衬以软锦,务必叫兰沅卿坐得暖和舒适。
推轮椅的,自然不能是寻常丫鬟,思来想去,李老爷便叫了刘管事的孙女芷儿来。
芷儿年方十一,模样清秀,眉目端正,性子也最是温和细致,自幼便在李府长大,知晓府中诸般规矩,很是妥帖。
李老爷此番安排,亦是思虑再三,连许大夫都点头称是。
如此一来,次日巳时,天光微亮,松鹤院中便有了动静。
一众丫鬟婢仆忙前忙后,将轮椅推至暖阁外,又特地在院中洒扫干净,免得积雪冻滑,伤了人。
李老爷亲自抱着兰沅卿,缓缓放入轮椅之中,才一松手,便见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整个人缩在狐裘之内,仿佛一个小小的团子。
他心头一紧,轻叹道:“沅沅,让芷儿带你去院中看看雪,好不好?”
兰沅卿没有反应,亦未抬眸,仍旧沉默地缩在轮椅中。
李老爷只觉心如刀绞,却终究还是轻轻抚了抚她的发,语声温和:“芷儿,你好生照看小姐,若是冷了,便立刻送回来。”
一旁侍立的芷儿轻轻福了福身,柔声道:“老爷放心,奴婢会好生看顾小姐。”
她声音极轻,目光落在轮椅上的兰沅卿身上,眼底不由浮起些微酸涩。
——这一位表小姐,昔日里每每来李宅做客,总也是最为灵动活泼的,曾经见了雪,还要嚷着堆雪兔,如今却只是蜷缩在狐裘之中,任人摆布,半点反应也无。
想到她先前被关进柴房之时,那般狼狈模样,芷儿心里更是难受。
彼时,府中上下皆忌惮李二娘子的威势,无人敢轻易靠近柴房,是她偷偷绕了个远道,从后门溜进去,将一包小小的干粮塞进去,又从母亲那儿寻了几件旧衣裳,偷偷送了去。
可她到底只是个小小丫鬟,根本无法帮上什么。
如今,小姐终于回到了李老爷身边,她总算能尽上一点微薄之力了。
芷儿轻轻推着轮椅,缓缓走出暖阁,院外寒意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收紧披风,又低声道:“表小姐,咱们去外头看看雪,好不好?”
兰沅卿没有回应。
她只是静静地蜷缩着,小小的一团,宛若被严冬遗落的折翼雏鸟,不知暖意何物。
芷儿心里一酸,却仍是轻手轻脚地推着她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