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二人沿河缓行,灯火映水,霜月笼街,夜色愈深,坊中人流依旧不减。
行至一处,四周渐嘈杂,只听远方锣鼓铿锵,丝竹悠扬,人群逐渐向一处汇拢。
原是河街东岸处,有人舞龙戏狮,焰火腾空,灯彩交辉,热闹非凡。
兰沅卿抬首望去,灯影映眸,神色微微一亮。
覃淮见状,淡声道:“过去瞧瞧?”
兰沅卿微一迟疑,旋即轻轻颔首:“好。”
二人遂向人群走去,未行几步,只觉街上拥挤愈甚,四方来往客商、市井百姓尽皆聚拢,摩肩接踵,推攘间,竟连步履都难以从容。
忽然,鼓乐骤响,龙灯舞至人群近前,沿途众人纷纷簇拥上前,兰沅卿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人潮一涌,身子登时被挤得踉跄几步——
覃淮察觉不对,欲伸手去扶,奈何人流汹涌,瞬息间便被隔开几步。
可街上本已拥挤,至此更是人潮翻涌,推推搡搡之间,竟似江潮倒卷,顷刻间将兰沅卿冲得不见了踪影。
哪里还找得着?
覃淮心头一紧,疾步向前,然不过迈出数步,便被汹涌人群生生挤开,几番挣脱不得,急得眉心微蹙。
十三原本随在身侧,亦被人潮冲得踉跄数步,堪堪立稳,抬眼见自家主子神色沉凝,竟难掩慌色,便知事情不妙,忙凑近低声道:“公子,莫在人群中硬闯,且先登高一观。”
覃淮闻言,立刻当机立断,足尖一点,便纵身跃上一旁柳树,枝干虽细,却被夜风吹拂得稳稳当当。
他的目光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落在河岸处。
那抹熟悉的身影正被推攘着,步步向后,她本就身量单薄,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似一叶飘摇的浮萍,眼见着就要被逼至桥栏边。
覃淮心口猛地一缩,呼吸顷刻间滞住,仿佛一根极细的弦被骤然绷紧,紧到发疼。
下一瞬,他脚下发力,欲直掠而去,哪知身形方动,足下一滑,竟险些摔落!
耳畔风声骤起,重心陡然失衡,天地间仿佛猛然翻转。
十三见状,神色一变,疾伸手将他一把拽住,生生稳住身形。
“公子小心!”
十三声音低急,扶着他稳稳落地,言辞果断,“此地人多,脚下无处借力,轻功再快,也过不去!”
他知道自家公子很急,可就算再急,总也不能踩着这些人脑袋过去吧?
这也太不礼貌了些。
覃淮自知十三心中所忧,心中更是焦躁,眸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低低一咬牙,旋即猛然一转身,翻身跃下,重归人群之中。
“开路。”覃淮低声道,语气冷冽,眸色如霜。
十三心领神会,微一点头,旋即探手入怀,取出一方玉哨,举至唇边,吹了三声。
音色清锐,却并不响亮,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几乎无人察觉。
可不消片刻,人群中忽然涌出三四个高大男子,悄无声息地穿行而至,个个肩宽体壮,步履沉稳,皆是老镇北侯留在覃淮身侧的暗卫。
这几人一入人群,便不动声色地分立两旁,以肩膀稍一错动,竟生生在人潮中挤出一条通道,挡住旁人冲撞推搡,使覃淮得以快步前行。
此时的覃淮,早已再顾不得旁的,目光牢牢锁定前方那抹素色身影,一路疾行,衣摆翻飞,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急切。
直至近前,定睛一看——
兰沅卿虽被推挤得狼狈不堪,却并未跌落河中,而是在最后一刻,被人一把扶住。
覃淮一颗心登时落回原位,然细细一瞧,心头竟又微微一紧——
那扶住兰沅卿的人,竟是个素衣小郎君,约莫十来岁的年纪,身量不高,双手却极有力地抓着兰沅卿的手臂,将她稳稳拉住。
覃淮疾步而来,目光落在那少年脸上,微微一顿。
五官端正,肤色亦白,只是眉骨略高,眼尾微挑,黑发下露出的双瞳,在河灯映照下,竟隐隐泛着一丝浅色。
覃淮心头微震。
这似乎不是汉人。
倒是……像极了他在漠北见过的那些……疏勒人。
他眸色倏然沉了几分,快步上前,沉声唤道:“沅卿妹妹!”
兰沅卿正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衣袖仍被那少年拉着,听见熟悉的声音,才猛然回头,见是覃淮,登时松了口气:“淮哥哥……”
声音有些颤,显然刚刚惊得不轻。
覃淮面上仍端方沉静,唯独眉心微蹙,定定看她片刻,见她虽衣衫微乱,倒也无甚大碍,才稍稍松了口气。
-
这番心中落定,站在兰沅卿身侧,他的余光又不动声色地落在那少年脸上。
那小郎君虽年幼,神色却镇定得很,既未慌张退后,也未急着言语,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仍握着兰沅卿的衣袖,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站稳。
他的手骨架纤细,手背却略显削瘦,露在衣袖外的手腕上,还可见淡淡一圈勒痕,似是长久被什么束缚过。
兰沅卿回过神来,轻轻将袖子收回,微声道:“谢……谢谢公子。”
那少年听见她道谢,才垂下眼,微微颔首,语气淡淡:“不必客气的。”
-
覃淮眸色微深,正要开口问询,忽然听得一声急唤自旁传来——
“阿笙!”
那声音略带扬州口音,柔和中透着一丝匆忙。
人群中,一名妇人快步而来,及至近前,伸手轻轻揽住少年,语气带着几分责备:“怎的乱跑?”
覃淮目光微转,落在这妇人身上。
那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身寻常绢衣,鬓边只簪了一根素银簪,容貌虽不算艳丽,却端庄秀雅,唯眉间似乎微微蹙着,显出几分疲倦之色。
她一手扶着少年的肩,低头仔细打量,似是要确认他是否受了伤。
少年站得笔直,微微偏头避开,语气淡淡:“阿娘,我没事。”
妇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旋即转向兰沅卿,含着歉意颔首道:“方才犬子莽撞,姑娘莫怪。”
兰沅卿连忙摆手:“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
妇人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正要再说什么,却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招呼:“夫人——”
妇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随行的仆妇正向这边快步走来,面色略显焦急:“老爷在那边等着呢。”
妇人微微一顿,旋即垂眸看向少年,轻声道:“回去了。”
少年未作声色,点了点头。
妇人这才向兰沅卿略一颔首,语气温和:“姑娘慢行。”
言罢,便牵着少年的手,随着仆妇向人群深处走去。
-
覃淮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直到那妇人携着少年走远,彻底没入人潮之中,他方才缓缓收回目光,眸色微沉。
十三站在一旁,察觉到他神色不对,低声问道:“公子,可是有异?”
覃淮收敛目光,摇了摇头,语气仍是平稳如常:“无事。”
虽是这么说,心中却仍存了一丝迟疑。
他方才明明看得清楚,那少年的眉骨、眼尾,都带着一丝异族的影子。
尤其是那双眼睛,浅色极淡,在河灯的映照下,才显露几分,可这等特征,旁人未必能察觉,他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可那妇人分明是个汉家女子,举止气度皆透着江南人的温和沉敛,且对那少年言行亲厚,并无半点异样。
……是自己看错了?
罢了罢了,就算真是疏勒人,那也无妨。
疏勒国力薄弱,再说,那少年又不是什么疏勒皇族人,就算真来了扬州,也未曾触碰律法。
与他更该无关。
覃淮眉心微蹙,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没再多想,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兰沅卿,语气放缓了些:“可曾受惊?”
兰沅卿刚才被人潮冲得东倒西歪,直到此刻站定,手指还下意识拢着袖口,显然心绪未稳。
闻言,她微微抬眸,眨了眨眼,似是方才回神,轻轻摇头:“无碍的。”
语气虽稳,可末尾仍带着一点尚未散去的颤意。
覃淮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伸手,将她的手腕翻过来一看。
兰沅卿被他动作一惊,微微挣了一下,却没挣得开,只得任他看去。
果然,腕上一片红痕,细细几道,隐隐泛着些微的肿意。方才被人流挤推,猝不及防撞到了什么,竟是不觉间擦破了皮。
覃淮瞧见,面色微沉,拇指在那道痕迹上轻轻抚了一下,语气不自觉地冷了些:“这也算无碍?”
兰沅卿垂眸望着腕上伤痕,片刻后,又抬眸看了看他,她很快将手缩回来,语声轻轻的:“真的没事,过会儿便好了。”
比起饿着肚子被打手板,这点伤痛算什么?
她本就生得秀气,一笑时更添几分温软,似春水拂过,漾着一抹微光。
覃淮看着,心中不知为何忽然一滞,移开视线,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回去给你敷药。”
兰沅卿没做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侧的十三见这场风波已过,也随之松了口气,低声道:“公子,时辰不早,咱们该回府了。”
覃淮略一颔首,抬眸看向兰沅卿:“可还要再逛?”
兰沅卿看了一眼周遭,方才的喧哗已渐平,然人潮仍未散去,街上依旧熙熙攘攘,烟火辉映,灯影浮动。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摇头:“不逛了吧。”
覃淮见她语气淡淡,便知她兴致已然尽失,也未多言,转身道:“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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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一行人沿着原路折返,行至灯市入口处,正见赵管事领着几名护卫候在那里,远远瞧见他们,面上神色才松了几分,上前道:“二公子、表姑娘,可让老奴好找!”
覃淮淡淡扫了他一眼,未作声色,倒是兰沅卿先轻声道:“叫赵伯挂心了,我们无事。”
赵其仔细看了看他们,确认皆无碍,这才放心,拱手道:“老爷已在府中等着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众人应下,遂一齐登车,缓缓往李府而去。
女神节快乐各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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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