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庐。
林渡到的时候,楼婉清已经在了,面前摊开着剧本和厚厚的笔记。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低头书写的侧影,安静而美好,鼻尖那颗小痣,显得格外清晰。
听到动静,楼婉清抬起头,看到林渡,唇角绽开笑意:“林小姐,你来了。”
“嗯。”林渡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移向剧本,“开始吧。”
她们开始讨论“巫”在面临族群存亡抉择时的心理活动。楼婉清讲述着自己构思的细节,试图引导林渡理解那份悲悯与决绝。
林渡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显示出她对角色超乎寻常的理解力。
但她的反应,始终隔着一层什么。
“林小姐,”楼婉清放下笔,看着她,“我总觉得,你似乎能理解巫的力量和孤独,但对于她为何愿意为族人牺牲,始终隔着一层纱。能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守护,并非源于爱,而是源于责任和……烙印。如同星轨运行,草木枯荣,是铭刻于存在的法则。她守护,因那是她的一部分,与她所认定的自身相连。至于牺牲……”林渡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嘲弄,“若牺牲能换得烙印的延续,便是值得。”
楼婉清怔住了。
这完全不同于她赋予“巫”的,充满人性光辉的牺牲精神,林渡的理解,更冰冷,更绝对,更像是一种……神性的逻辑?
或者,是漫长生命淬炼出的某种法则?
但奇怪的是,这种理解,配上林渡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和语气,竟让她觉得……有一种令人心悸的说服力。
“所以,在你看来,巫的守护,不是因为爱她的族人,而是因为……族人是她的所有物,是构成她存在的一部分?”楼婉清试图理解。
“可视为一体。”林渡淡淡道,“界限分明,亦模糊。”
楼婉清陷入了沉思。
她发现,与林渡的交流,不是在探讨表演,更像是在触碰一种古老而陌生的世界观。
这让她既困惑,又隐隐兴奋。
讨论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楼婉清收获了大量新的灵感,同时也对林渡更加好奇。
“林小姐,谢谢你,你的视角……很独特,给了我很多启发。”楼婉清真诚地说。
林渡站起身,准备离开,目光再次落在楼婉清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
“楼小姐,”她忽然开口,“你可曾……做过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关于古代,关于……沙漠,或者江南水乡?”
楼婉清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梦?偶尔会吧。不过大多是些日常琐事的碎片,醒来就忘了。林小姐为何这么问?”
林渡看着她清澈而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半分熟悉的悸动或记忆的痕迹。
“随口一问。”林渡移开目光,语气恢复淡漠,“告辞。”
看着林渡离去的背影,楼婉清轻轻抚上自己的鼻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林渡刚才专注目光的余温。
她为什么会问起梦?楼婉清摇了摇头,将这点疑惑压下,继续整理起笔记。
这位林小姐,真是越来越神秘了。
——
林渡回到公寓时,天色已晚。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聂红裳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影,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不知道已经这样发了多久的呆。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回来了?”
“嗯。”林渡换下鞋,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讨论完了。”
“哦。”聂红裳应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轻声问,“和楼编剧……聊得还顺利吗?”
林渡看着她疏离的侧影,没有回答,伸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过来,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聂红裳,看着我。”
聂红裳被迫看着她,鼻尖一酸,强忍着的情绪几乎要决堤。
“你究竟在不安什么?我既已言明,你与她们,皆是我命定之人,无可替代,亦不会舍弃。”
“命定之人……不会舍弃……”聂红裳重复着这几个字,“林渡,你活得太久了,久到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人能同时拥有几份深刻的爱,而我们都该坦然接受。但我是聂红裳,活在这个时代,受这个时代规则养育的聂红裳。我的认知里,爱是独占的,是排他的。你突然告诉我,我不只是替身,还是其中之一……你让我怎么立刻接受?”
她猛地挥开林渡的手,站起身,退后一步,胸口起伏着:“是,我离不开你,我贪恋你带来的安全感,甚至迷恋你身上的神秘和强大。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害怕!我怕我对于你而言,只是你漫长收集路上的一枚标签——转世的赤霓裳,而不是完整的、独立的聂红裳!我怕你和楼婉清在一起时,看的、在意的,只是她像顾姝媱的那部分!”
这些话她憋了几天,此刻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林渡静静地看着她激动的模样,没有立刻反驳,直到她说完,喘息着停下,才缓缓开口:“你说完了?”
聂红裳咬着唇,倔强地看着她。
“第一,”林渡向前一步,无形的气场让聂红裳下意识地又想后退,却被她眼神定住,“我寻的是灵魂烙印,非是皮囊。赤霓裳是赤霓裳,聂红裳是聂红裳。我分得清。我此刻站在这里,与你言说,对象是聂红裳,而非一个名为赤霓裳的符号。”
“第二,”她又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聂红裳的所有伪装,“你言爱为独占。那你告诉我,若我此刻决绝离去,再不回头,你当如何?若我为你,弃楼婉清于不顾,违背本心,斩断与她之因果,你便能心安理得,再无惶恐?”
聂红裳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能吗?如果林渡真的为她放弃楼婉清,那份源于“逼迫”而来的“专一”,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会快乐吗?还是会永远背负着一份对另一个无辜女子的愧疚?
见她不答,林渡眼神微黯,“万载光阴,我所历别离,远超相聚。霓裳在老迈中安然阖目,姝媱于病榻前溘然长逝……每一次,皆如剜心剔骨。天道予我无尽寿元,亦予我无尽孤寂。此世得见你们,于我而言,非是贪心,而是……失而复得,是荒漠甘泉。”
她伸出手,这次动作很慢,指尖轻轻拂过聂红裳的眼角,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
“我无法以现代规则许诺你唯一。但我可许诺你,聂红裳在此世一日,林渡便护你一日,伴你一日,不离不弃。我的视线所及,必有你之身影;我的力量所护,必有你之安危。此诺,与对霓裳时,一般无二。”
这不是甜言蜜语,甚至算不上情话。
聂红裳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面没有世俗的歉意或祈求,她的话剥离了所有浪漫的粉饰,将那份跨越轮回的执着,**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不是选择,而是命定。
不是独占,而是共存。
她挥开林渡的手无力地垂落身侧,所有的激烈情绪仿佛也随之流泻了出去。
“林渡……你太狡猾了……用这样的承诺绑住我……”
她知道,自己逃不开了。
无论是源于对林渡早已深入骨髓的依赖,还是对那匪夷所思的“前世”烙印的好奇,亦或是单纯被这份沉重到令人心惊的守护所撼动,她都无力挣脱。
“非是捆绑,是陈述事实。”林渡上前一步,再次伸出手,这次没有强迫,摊开掌心,等待她的回应,“你之心,我之心,皆系于此。挣扎无益,徒增烦扰。”
聂红裳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林渡立刻收拢手掌,将她微颤的手紧紧包裹,那坚定的力道仿佛透过皮肤,直抵心脏。
“我……需要时间。”聂红裳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道,“我无法立刻接受……分享的概念。但……我信你的承诺。”
信她会护她,伴她,不离不弃。
至于其他……她只能交给时间。
“嗯。”林渡应了一声,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她拉着聂红裳,走到客厅落地窗前。
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万家灯火如星河倾泻,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勾勒出这个时代特有的繁华。
“你看这尘世,”林渡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众生如蚁,奔波不息,聚散离合,皆为常态。我所求,不过是在这无边洪流中,握住那几点确定的星火。”
她侧过头,看着聂红裳被灯光映照得有些朦胧的侧脸:“你,是其中之一。”
聂红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浩瀚的、冰冷的城市之光,此刻因为林渡的话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度。她是这亿万众生中的一员,渺小如尘,却偏偏被一个跨越了万载时光的存在,如此坚定地认定为“确定的星火”。
这种感觉,荒谬。
“那楼编剧……她知道吗?关于……顾姝媱的事?”聂红裳忍不住问。
“尚不知。”林渡回答,“时机未至。”
“你会告诉她吗?”
“会。”林渡没有丝毫犹豫,“待她能够承受,或当记忆有所松动之时。”
聂红裳沉默了一下。
想象着楼婉清得知真相时的反应,会和她一样震惊、抗拒、还是……她甩甩头,不再去想。
“《墟》的拍摄,会很忙吧?”她换了个话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嗯。崔靖力求完美,周期不会短。”林渡顿了顿,看向她,“你若想来,随时可至。”
聂红裳苦笑一下:“我也很忙啊,鼎峰项目之后,还有别的案子……”她的工作,同样占据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或许,这种各自的忙碌,反而能给她一些消化这一切的空间。
林渡不再说话,握着她的手,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望着脚下的城市灯火,各怀心事。
接下来的日子,进入了一种新的常态。
聂红裳依然忙碌于她的设计项目,林渡则开始频繁出入《墟》的筹备组,定妆、试装、武术指导、与楼婉清的角色探讨……她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聂红裳尽力扮演着支持者的角色,帮她处理一些合同之外的琐事,甚至在她第一次去试装时,陪着一起去了。
当看到林渡穿上那套根据楼婉清描述、融合了远古图腾与现代审美的“巫”之战衣时,聂红裳几乎屏住了呼吸。
墨色为底,银纹为饰的服饰带着一种粗粝而神秘的美感,将林渡高挑挺拔的身形衬托得愈发凛然不可侵犯,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眼神淡漠,周身便自然散发出一种古老、强大而孤独的气场,仿佛真的从那个失落的神话时代走来。
连一旁挑剔的崔靖都激动得连连搓手,喃喃道:“就是她!就是她!这就是我的巫!”
楼婉清站在稍远处,眼中也充满了惊艳,她走上前,与林渡低声交流着对服饰细节的感受,两人之间那种基于角色而产生的、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让聂红裳心里微微有些发酸,却又不得不承认,那样的林渡,确实耀眼得夺目。
她偷偷观察着林渡与楼婉清的互动。林渡对楼婉清的态度,与对旁人并无太大不同,依旧是言简意赅,神色淡漠。但聂红裳敏锐地察觉到,林渡看楼婉清,停留的时间总会稍长一些。
而楼婉清,似乎对林渡这种特殊的“关注”有所察觉,她偶尔会回以温和而略带探究的目光,但大多时候,她都保持着专业和礼貌的距离。
一切似乎都在可控的范围内。
直到这天晚上,林渡回来得比平时晚些,身上带着一丝极淡的、清雅的墨香与茶香的混合气息,那是楼婉清惯用的熏香味道。
聂红裳正窝在沙发里画草图,闻到这味道,握着触控笔的手指微微一紧,状似无意地问:“今天和楼编剧讨论到这么晚?”
“嗯。”林渡脱下外套,神色如常,“探讨‘巫’与天地沟通的仪式细节,她有些新的构想。”
“哦。”聂红裳应了一声,低下头,笔尖在屏幕上无意识地划拉着,最终还是没忍住,轻声嘟囔了一句,“……她用的香水,挺好闻的。”
林渡正准备去浴室的脚步顿住,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的微光。
她走到沙发边,俯身,靠近聂红裳的颈侧,轻轻嗅了嗅。
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肌肤,聂红裳身体一僵,耳根瞬间红了:“你干嘛?”
“你的味道,”林渡说,“更好。”
聂红裳的脸轰一下全红了,羞恼地推开她:“谁问你这个了!”
林渡顺着她的力道站直,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再多说,转身进了浴室。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聂红裳摸着发烫的脸颊,心里那点酸涩莫名地被冲散了不少。
她不得不承认,林渡这种直白到近乎笨拙的回应,偏偏对她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