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红色的幔帐垂挂着,因要办宴,屋里屋外皆是挂了大红色带珠帘的八角灯笼。
这座园子是沈母专门租下来办宴的。
沈府里的物件太过于富贵,怕别人嫌弃铜臭气,沈母又懒怠改,便租了这处。
还特意吩咐过若是园子里放嵌有元宝纹,蟾蜍样式的摆件都得换下,皆是换成富有书生文气的竹子梅花,就为了那兰亭二字。
沈香龄坐在铺着锦绣垫子的圆凳上,定定地望着屋外,屋角正挂着于沈府不甚相符的四角嵌八仙过海灯。
宴会的主人还未到,外头已经热热闹闹地放起了鞭炮。
忍冬拿起一枚掌心大小的牡丹金钗,复又放下。沈香龄收回思绪,问:“为何不戴?”
忍冬在首饰盒里挑着,撇嘴。
“有些俗气。今日打扮本就富贵,再配金钗总觉太过。”
而沈香龄却摇头一笑:“带着吧,母亲就喜欢富贵些的样式。”
忍冬想了想自觉有理,便将那枚金钗拿起,轻轻地插入沈香龄的发髻。她嘟囔着:“姑娘都还未出去呢,外头怎么就放起炮来了?”
沈馨宁这次要同西域的胡商交易,银钱数目很大,这几日带着镖师亲自去会面,无暇顾及。临走时她也对沈香龄道了句生辰快乐,交代回来时会给沈香龄准备些新奇的物件做生辰礼。
沈香龄想,她是不想过生辰,她愿意,沈母也不会答应。
“总也不是为我办的。”
她不觉得有什么,办宴总要有些由头,再说,她过生辰只需收礼又累不着自己,也算清闲。
话音刚落,嬷嬷便进了屋,一瞧沈香龄的头面皱着眉:“姑娘这头面也未免太素了。外头来的可是些商会里的女眷,有头有脸。今日可是姑娘的生辰,不能被人比下去。”
说着她在沈香龄身后走了一圈。
“我记得姑娘有只凤钗步摇,坠着珍珠的,为何不戴在发髻中间?”
“姑娘院子里不是还有几支点翠蝴蝶的发簪,忍冬没带过来么?这个衣裳颜色选的不错,胸前便再配个璎珞吧。”
点翠量少,华贵,纵使是沈香龄也是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
她私下与母亲报备过,可不敢轻易拿出来显摆,不知这嬷嬷从何处知晓的?
嬷嬷是她们子女三人的奶娘,讲的话也有分量。
忍冬虽从未在沈香龄身边干过苦活累活,那也不是吃干饭的。不说别的,她梳得一头好发髻,花样甚多,打扮起沈香龄来都被其他人艳羡。
这时被点评两句,她努着嘴不好发作。
今日她特意给沈香龄梳得华丽的凤髻,底部一圈簪的是带宝石镶金年年如意云字金鬓,一枚牡丹金钗插在左侧,有繁有简,相得益彰。
本身穿得又是齐胸襦裙,外头罩着的是石榴花绛色绣金长袍,下摆是竹青色汉白玉色花纹绣着金边的长裙,胸前系着的除了固定的飘带上还有珍珠链子。
若是带凤钗的大步摇,又是璎珞珍珠,也未免太过抢眼。
沈香龄扶着忍冬起身,旁边的两个丫头捧着脸盆大的铜镜,围着她转了一圈:“我觉得这样甚好,无需再改了。”
一旁的嬷嬷欲言又止。
“罢了,姑娘满意便是,老奴也不敢说什么。对了,夫人交代让姑娘梳整好即可出去,说是今日有幸请到几个五品的大官女眷,让姑娘及时去见礼。”
“这几日王家、谢家都拒了帖子,连你那相好的赵姑娘嫁人后便去了外地,没能来撑场面……让夫人好生着急。还好从内务府来了一位内侍大人,说是个主事虽官衔不大,但也有五品。他管着内务府的出纳,可得好生招待了。”
闻言,沈香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之前有长姐在旁,她只需要做个收礼的娃娃,时不时笑一笑便好。
今日长姐不在,她也得立起来,好好地表现出沈府的大方得体,却不能轻易被看扁,毕竟往年来替她撑腰的好友因正事皆未回来。
沈香龄挂起从前谢钰教过她数遍的假笑。
“好,嬷嬷先行,我这就来。”
这边沈夫人同老爷正在接见宾客,他们特意租此处折腾好几天,无外乎是这两年新皇登基,宫里又要遴选皇商。
他们家的香虽不卖给平头百姓,但官家贵人人手都有。若是不进宫再镀一层金,如何再往高门大户去卖?
便想借着沈香龄的生辰为由头,请些人来做配,热闹热闹好谈生意。
可没曾想今年倒是不好。
王家三代大将军镇守西陲,小世子王一珩和户部尚书的女儿**嘉结为亲家,喜结连理。之后他被皇上派去外地做了巡抚。
而谢家也来帖自家儿子去督查,还未回府。
好歹是贵人的子女,同自家女儿玩得好,沈府面上有光。
可今年一打听,尽是都来不了了。
官商勾结本是大忌,他们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除了请商会的商人,还邀了些官员的妇孺儿女。
毕竟是生辰宴,有个正经的名头才安稳。新帝才登基,当官的不明白新帝的想法,不敢轻易尝试。
沈夫人轻叹一口气:“香龄大了,这宴办得倒是更萧条。”
沈老爷也知自家夫人为了宫里的皇商遴选花了多大功夫,只是攀关系这回事,你愿意给,别人未必想要,也是正常。
二人对视一眼,沈夫人便瞧见沈香龄从游廊走来。
她一路挂着笑,腰身也软,熟稔地同屋内的人见礼竟然没有一丝怯场。
往常那些个小女儿家的绢花头饰尽数收了起来,额上没有刘海干净大气,这身衣裳配得真好,不显老气却足够端庄。
平日里沈母看不顺眼的娇小姐姿态全无,此刻倒是让她满意几分。
大家都同她道喜,沈香龄温婉一笑:“多谢,借您吉言。”
一位面熟的夫人走过来,她年纪偏大,头面轻简,却是用了点翠菊花纹头花,一左一右在发髻两侧,简单又不失华贵。
沈夫人凤眼一眯,便知道这位是商会里做陶瓷的人家,是为皇家做茶具碗筷的,算是孙家的旁系。
孙家做商人的可比当官的会做人些,从不与人相冲。
她笑得和善,不免让沈夫人多想。细细思索着,这位孙夫人家里好似还有小儿子没有婚配。
孙夫人捏着沈香龄的手上下左右端详着,郑重地道了句:“模样真好。”
“正是嫁人的好年头啊。”
沈香龄装作惊讶,捂嘴一笑。
“得夫人谬赞,香龄惶恐。也只是稍作打扮,比不上夫人的一星半点。”说完,她抚着衣袖,蜷曲手指并未直指,她称赞道,“您这点翠的首饰,香龄看了满屋子也就只有您有,单单两枚足以衬托您的气质。”
那夫人也不自谦,她摸了摸步摇。
“压箱底的,拿来撑场面罢了。”
“看你年岁好,我瞧着欢喜,可有什么小字呀?”
沈香龄同孙夫人也只是打过几次照面而已,虽不明白为何她待自己亲近,却也行礼道:“得夫人青眼,香龄小字铮铮,若您不介意,唤我铮铮便可。”
“哦…铮铮,…铮铮二字好。”孙夫人捏着沈香龄的手,还未品味出小字的含义,沈夫人便凑了过来,她悄默地在心底叹口气,尽力散开紧皱的眉头。
“什么铮铮,孙夫人若喜欢便唤一声铮儿就是。铮铮太锋利,不像女儿家的字。”
那孙夫人便也道了一句:“是,我也觉得铮儿也不错,柔和些。”
孙夫人拍着沈香龄的手背,道了句生辰快乐,沈香龄便吩咐让忍冬去领着孙夫人落座。
待人走远,沈香龄见礼:“见过母亲,我来迟了。”
“无妨,我本是想让你多打扮打扮,有点数,省得露怯。早些年都是你长姐来操办的,我也许多年数未操过心,这几日倒是累狠了。”
听罢,沈香龄也未气馁。早在岳州历练过,自信能掌握局面。她不是不会做,只是沈母并不放心交给她做。于是只道:“母亲辛苦。”
“好了,别说这些客套话。他们送礼都得送到你跟前的,别轻易挂脸。”语毕,她满意地扫了一圈沈香龄的头面,在牡丹金钗上轻抚,“去吧。”
沈香龄点头。
在一一见礼后,黄之茹身边的丫头到了,听到外头正唱着有哪些东西送来,沈香龄一把抓过丫头的手拉到一旁。
她着急地问:“你们姑娘如今可好?”
那丫头同沈香龄也是熟识,嘴角一撇,再不好也只得点头:“还好的,夫人说她才出月子没多久,便没空前来。这几月递给我们家夫人的帖子也多,为了避嫌都没去。”
“夫人叮嘱奴婢,得同沈姑娘说一声生辰快乐,祝沈姑娘岁岁春无事,相逢总玉颜。”
沈香龄把这妥帖的话接到,她明白,外头起了些贪污受贿的风言风语,她们家只得避其锋芒,不敢再抛头露面。
这几日按理说谢钰应当回了都城,也不知最后结果如何。越到紧要关头他们越得按兵不动,可不能让别人瞧了笑话。
“我知道,不知何时她能得闲与我见一面?若是有苦闷之处尽可来找我纾解,我每日都闲得很。”
“让她定要写帖子同我说一声。”
他们家递帖子的人多如雪花,纵使是她同黄之茹相好,那也是小辈间的交际,怕帖子太多淹了自己的,不免一再叮嘱。
“奴婢省的。”
沈香龄让人安排她去吃酒,总归是来了人,大户人家的丫头可比外头的地主还要傲上几分,可不能轻待。
不一会儿大家就座,菜一道道上上来,沈夫人为助兴还特意请了六安城中有名的戏班子。
他们戏班子排的戏都到了年后。
沈夫人提前好几月花重金请来。还有六安城中的寻芳阁,里面勾栏里最有名的舞女,一并请了奏乐师傅,热闹得简直是不亦乐乎。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许是方才的舞让人惊艳,那位内务府的主事大人喝得有些多,捧着酒,眼神含着笑不停地扫过沈香龄的脸。
沈香龄忍住恶心黏腻的视线,继续与周遭的小姐说话。
这位主事名叫魏英,来之前他在宫里得了消息。自己顶上的老太监要被调去奏事处,他升了官自己也能接着老太监的位置。
还好从前附小做低,忍出了头。
那老太监用他的脸擦鞋,他如今也可能用别人的脸来擦鞋。
想到这儿他呵呵一笑。
不久前得了些名头,说是香容堂的人想要参加皇商遴选,求个门道,他这才来了宴上。
这位沈小姐长得讨人喜气,看着香香软软,不似肥胖如腻的痴肥,倒像馒头,嫩得很,让人想要狠狠抓上一把,试试手感。
“沈夫人好福气啊,女儿生得都如此好看娇俏。诶——你家大女儿呢!她怎么不在?要我说啊,你家长女就没有这小女儿模样好。”
沈香龄装作未听见,低头饮了口茶。
沈夫人同他坐得近,方才还挂着笑颜僵硬一瞬,屋内的人都有些醉,倒也未曾在意魏英的动静。沈夫人未料到,还有人能将官威耍到自己的面前。
想必是看出自己的攀附之意,仗着是内务府出纳主事喝了点酒飘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一个区区五品的小官倒也摆起了大谱。五品可是官场上的分水岭,她请之后还打听到这位魏英大人还得往上走。
不好得罪他,沈夫人笑意不减,却敛目道:“哈哈,大人赞得是。只是我小女儿年幼,未曾见过世面,娇俏嘛算不得什么。倒是有幸得了谢家亲眼,如今和谢家的公子也算是少年夫妻,确实能得一句好福气。”
魏英早也听到了六安中的传言,有些不屑地笑着饮了口酒。
“诶呀,沈夫人在咱家这里打官腔呢!谢公子也没来嘛。咱家看了半日,谢家也未曾派人来送礼。”
“夫人莫要糊弄我,与宫里的人打交道久了,这人脸咱家一看就能叫出名儿来。”
他放下酒杯挥一挥手,放大了声量:“都说红绡学舞腰肢软,旋织舞衣宫样染,今日即是沈夫人你家二女儿的生辰。姑娘穿得不正是红裙绿衣么?何不为我们献舞一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