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的黄连木已渐渐变深,橙黄色的晕成一片,不见萧瑟反而更显热烈。地上也或多或少的散着澄黄色的落叶,浓得好似压了一片洋柿子。
卫骁牵着周沅芷的手,凉风吹过他的脸,他虽不觉得冷,可仍就皱着眉侧头边走边将周沅芷胸前的披风系得更紧了些。
“我就说得早些离开,沈香龄非得拽着你说些有的没有的,耽误了时辰。”
周沅芷温柔地勾起嘴角,她摇摇头:“你虽口头上烦她,但我也知晓,这世上不怕你的人鲜少,好不容易抓到个能呛嘴的,你心里定然也很高兴。”
“作什么每每嘴上都要嫌弃?”
闻言,卫骁掸着周沅芷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他双眉高抬,嗤道:“我高兴?你倒是什么都敢说。”他复又牵起周沅芷的手。
周沅芷顺势捏了捏,驱身同他靠得更近,整个人贴在他的臂膀旁,歪头靠在他的肩头。“你就口是心非吧。”
二人走了片刻,周沅芷抿了抿唇,犹豫片刻终究是开了口。
她带着点笑,扫过卫骁的侧脸:“我们既然也要回都城,到时面见皇上,那父亲之后的事可还能让你管么?”
“我禀告皇上后,皇上自有定夺。不过此事不简单,想必皇上也不想打草惊蛇,会命我私下里仔细调查。”
“这样……”周沅芷顿了顿,此时却有些埋怨自己的嘴笨,尽量将话引得自然些,“之前不是听你说钱掌柜一事诡谲,像极了聊斋…那到时是会将他关到大牢里去么?”
“……”
卫骁笑着叹口气,他伸手用无名指和中指屈起,掐了下周沅芷的鼻子,“钱掌柜事关重大,关到哪里…”
“要我说哪里都不如关在我自己手里最牢靠。”
“父亲已死,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皇上估摸着也会让让我吧…只是当今圣上心思缜密,我可不敢轻易断言。”
自己手里…听罢,周沅芷点头,心里有了数。可又听他说不敢轻易断言,话头说来说去,竟是同她打起了官腔。
她轻踩着地上的落叶,有些泄愤似得,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未过一瞬,她骤然松手,离卫骁远了些,走了几步。
卫骁一愣:“这是怎么了?”
见她袅娜的背影,隐隐露出几分烦闷。
“你知我想问什么,非得绕着圈子回答我,当我是什么人呢?”她微微嘟起两颊,轻哼一声,一只手揪着披风走得更快了些。
卫骁轻啧一声,他赶忙大跨步跟在身后,一只手叉着腰,压着性子想要同她好好理论。
“你倒打一耙的功力倒是愈发厉害。此事要由皇上定夺,我怎么好肯定答复你?不也是担忧答复你之后,皇上下了相反的旨意,你听了会失落?”
周沅芷闷着声不语,头也不回。
卫骁只得赶忙又道:“好了好了。”声量压得很低,他皱着眉,下三白的眼显得很凶狠,腰身却放得软,“能说的我自然都可以告诉你,只是一点,你可万不能同沈香龄讲。”
“你可得同我许诺,一言为定。”
听罢,周沅芷站住不动,温婉的眉眼闪过的一抹俏皮,她微微挑眉拢住嘴角,转身道:“一言为定。”她站定不动,两颊鼓鼓的,卫骁只觉得心痒,又伸手捏了下她滑嫩的脸。
“那你快同我讲讲,上次说他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脸是怎么一回事?”
周沅芷抓着卫骁的胳膊,好奇地问。
“白日里不怕,到时到了深夜可别抓着我一齐出恭……”
“嘶——怎么还捏人呢?”
“你少逗我,还不快说。”
……
“卫骁!你别欺人太甚!那人明明就是我救下来的,怎么就不还了!”
沈香龄用拳头敲着大门,可无奈她拳小力弱,大门沉重的都没有泛起一丝声响。
卫骁似乎是料到她离开前想要来问钱掌柜一事,这几日不但闭门不见,还派人看守大门,她连周沅芷的面都见不着。
沈香龄叉着腰同站在门边的卫宇四目相对。她身后的忍冬也气鼓鼓的:“我们主子今日得了些好玩意,专门送给世子妃荣养身子,怎么拿了人的东西还避主人不见呢!”
青天白日,大声喧哗,实在不雅。
沈香龄也只喊了这一声,耍不出更无赖的做派。两个人只得与卫宇讲理,卫宇不愧是卫骁身边的护卫,他恭敬见礼,可话少也不爱解释。
只一句:“都是世子交代的。”堵得沈香龄没话说,一身武艺失了地方。
罢了罢了,沈香龄气馁地叹口气,原以为她靠着世子妃,同卫世子关系有所缓和,可见还是没有。
她细细斟酌,明明平日里损这位卫世子之时他也不生气,怎么那么心硬呢?
“哼。”
男人心,海底针,真是让人搞不明白。
她仰头环视着黑黢黢的门,走了几步,抬手搭在门上,终究是没有再为难卫宇。
“罢了,我们走吧。”
正在同卫宇争辩的忍冬立时住嘴,她扶着沈香龄离开,嘴却翘的老高,好似能挂一个油壶。
“姑娘,他们也太欺负人了,吃姑娘的住姑娘的,连个门都不让进!我们有个什么好吃新鲜的瓜果都巴巴地送上去。早知道就不该给他们吃!”
沈香龄原本心里也烦闷,听她这般孩子气的话,竟笑了起来。
“好了,小声些。”
忍冬收了声,嘀嘀咕咕着:“真是过分……”
沈香龄听罢也自嘲一笑,她敛下忧伤的眼,高挑的眼尾此时蔫哒哒的:“这算什么?按地位我们本就是巴结他的,你这话可就说到这儿,以后别再提。”
“我本也不好,虽也是真心待他们好,但也夹了些私心,谁也不好说谁。”
忍冬只是替沈香龄不忿,她素来在沈香龄身边遇到败高踩低之事太多,再忍也忍不住,总是要骂出声心里头才舒服。
“那之后怎么办呀姑娘?”
沈香龄没出声,这几日路上的落叶已被扫了个干净,时不时有秋风带着吹落的叶子悠悠地挂在空中飘着。
正当二人无言之时,一旁的太湖石后传来了细细的声音,“沈姑娘……”颤巍巍的,尖细尖细的,惹得沈香龄和忍冬吓得马上抱在了一处。
“什么、什么声儿?”
太湖石后探出头来,“是我。”
原来是若柳。
真是吓她们一大跳。
沈香龄忍冬都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
“若柳,是有什么事儿吗?”
若柳伸手唤二人过去,走近了这才行礼:“吓到沈姑娘了真不好意思。”若柳羞怯地笑,她的笑意不大,反而显出几分腼腆的窃喜。
“没有没有,是我同忍冬说话太入神了。”
“是奴婢声音小,实在是喊不大。”若柳不如在卫骁面前的拘谨,反而用帕子抵在嘴边,压下了笑意才说,“沈姑娘,世子妃交代我给姑娘带几句话。”
一听此言,沈香龄自知是有了转圜的余地,不禁高兴地执起若柳的手,垫脚期待起来:“是什么话,快来说与我听听。”
“世子妃说,她没忘沈姑娘当日的仗义执言,姑娘过得都不容易,她会鼎力相助的,到时好让沈姑娘能欢欢喜喜的过个生辰。”
沈香龄眼窝子浅,一听这话泪就涌了上来。平日里再怎么活泼,即便是如何安慰自己,这世上地位无甚紧要,办好事才是正理,可总有那么一刻会觉得委屈。
自己也不差,待人也好,怎么就捞不着一点别人的忍让?
她笑着勉强将泪压下,带了些泣音:“多谢,多谢……若柳告诉世子妃我沈香龄也没做什么,世子妃心善,能得世子妃相助真的是万分感谢。”
若柳怜惜地用帕子拭掉沈香龄红掉的眼尾,轻轻地晃了晃沈香龄的手:“沈姑娘是好福气的姑娘,哭什么?”
“沈姑娘听了高兴,那奴婢也算是完成任务,世子妃那儿离不得人,这就告辞了。”
“好。”
若柳走远了,忍冬依过沈香龄的胳膊,也轻拭着沈香龄的眼尾,喃喃着:“原来世子妃记得。姑娘,我还担心世子妃会因那件事迁怒于你呢。”
闻言,沈香龄深吸了口气:“其实我也怕。”想到了从前的鲁莽,她摇头感叹着,“那时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说完,她同忍冬相视一笑。
*
雪庐内红帐绿榻,屋内红意遍布绣满龙凤呈祥,立着的龙凤烛长燃不灭,只是看着火热的雪庐却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门口只有一喜娘在守着,榻上披着盖头的新娘子垂着头,连火红的颜色都衬不出一丝喜气。
骤然一娇俏的女声在外响起。
“让我进去见见新娘子,这新娘子没人陪多冷清呢。”
喜娘在外守着一直拒绝不肯让,谁敢?卫世子交代怕新娘子跑了,这满城的人都知道是抢来的。整个府邸都围满了护卫,哪敢有差池?
这边喜娘被人缠着拉扯,未曾注意到屋内已有一女子猫着腰爬过窗户,探进了雪庐。
周沅芷垂着头,听到外头的动静只得涕泪无言。眼前是通红的盖头,她只得低头看向那露出地面的夹缝一角,才能得到一丝喘息。
嘴角带着些苦笑。她好似没了生机,连带着人也没有任何动静,只呆坐着。
忽而眼前一亮,是盖头被掀开。还未回过神,只听到一句悄默声的感叹:“哇——你好美。”
她一抬头,只见穿着一身乔红夹袄长袍的女娃娃就在面前。女娃娃的衣袖围着一圈软绵绵的兔毛。头上还盘着软糯的绒带,两颊肉嘟嘟地坠着,像极了从山里跑出来的雪兔子。
女娃娃的一双眼睛亮极了,一对猫儿似得眼眸同她对望,水汪汪的好似镜面。
“我叫沈香龄,你叫什么?”
许是担心被喜娘察觉,她压着声音,头凑得更近了些。
周沅芷被她吓到,一是不知哪儿来的女娃娃闯进来,她并不认识。二是担心她被人发现,只得攒紧沈香龄的手:“你是哪来的姑娘?赶紧出去。”
沈香龄却不急,她用手掌抵着嘴边悄声道:“我是来救你的,你不是被抢来的么?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周沅芷楞在原地,她无法消化着这从天而降的好消息。自从被卫世子强行掳回府里,她也闹过,拖着病重的身子去官府见到了官老爷。
可她身子太弱,不小心病倒在大堂之上,最后也是卫世子出银子请大夫买药材才救了回来。欠了人家银子不说,还管吃管住,就连官大人也无从解决。
只道一句:“世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这带着病气的身子,连个寻常农户都是娶不得的。”
她也明知自己的病是个无底洞,可那又怎么样?
她不愿卖了自己去换续命的银子有错吗?她宁愿自己病死在家中,也不愿强行嫁给一个粗鲁野蛮、不愿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
最后周沅芷以命相逼卫世子都无用,怎么就能突然来了活路?
见她待在原地,沈香龄也不再问她到底叫什么,而是牵着她起身:“不多说了,我们先从窗户爬出去。”
说着就拉着她的手往窗户走,可是院外渐渐传来熙攘的声音,是卫世子要来了。
沈香龄动作利索已然是做过几百遍般的熟练,她攀过窗户站在外头,伸着手有些焦急地望着院外:“快走吧,我都已安排好了。你先在我府中住上一阵子,待卫世子没找到人时心灰意冷,你便可离开。”
担忧她不信,沈香龄继续道,“我是沈家的二女儿沈香龄,你不认识没关系,你认识香容堂么?我定不是要拐你走的。”
“之前也是想找机会,可卫世子看你看的太严,只得今日赌一把!要是被他抓到,可就完蛋了!”
可说完周沅芷不但没有抓紧,而是猛然撤开她的手,沈香龄疑惑地抬头,只见周沅芷泛着苦笑,她摇着头,泪又悄然地流了下来。
沈香龄瞧着只觉得,她心里的苦都快传到了自己的舌根。她赶忙伸手又去拽着周沅芷,可周沅芷却摆摆手,她想到了村子里的人,她的爹娘……若她走了,连同面前这位姑娘也会完蛋。
“多谢沈姑娘的好意,我是…逃不掉的。”说着,她笑得更肆意了些,好似挣扎多日终归是明白了自己的宿命,猛地咳嗽了起来。
“多谢你。”
“哎?——”
沈香龄还欲再劝,周沅芷就已将窗户阖了起来,她隔着窗户纸,淡淡的又庄重地道了一句:“我会记得你的。”
“沈姑娘,你是个好人。”
事实是这样的~但是卫世子不知道[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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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秋日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