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机缘啊,在西北方向。”
哪来的声音?
回声伴着无从分辨的混沌晕染开去,江南的烟波画船浮现眼前,正是熟悉的家门口!
罗辞月正欲像往常一样转身回家,却感觉脚沉甸甸的难以移动,刹那间,她意识到什么,心脏骤缩,低下头,看见一只皴裂的老手攥着一张写了生辰八字的黄纸,这一幕,似曾相识……是谁的八字?
什么机缘,什么西北?
那黄纸倏地又幻化成父亲阴沉的脸,她大惊,却听父亲说:“女儿喜欢武氏,我不反对,只是莫忘她颠覆伦理,荒淫暴虐,连亲生骨肉都不曾放过!爹爹认为,你既有志,不如多读读易安居士,或是效法魏国大长公主那般贤惠……”
“爹爹,敢问何为伦理?何为贤惠?视女子为附庸,便是伦理?懂得讨好男子,便是贤惠?”罗辞月听见自己激动的声音,“还有,李世民杀兄弑弟,史书仍评价他‘比迹汤武’!怎么同为恃才争权,到女子这里,甚至是一位政启开元的女子,竟成了颠覆伦理,荒淫暴虐?”
这的确是罗辞月的心声,时至今日,她仍不认同什么“三纲五常”,然而再次看到父亲,她已不愿为此争辩……倘若父亲一定认为女子应当温良,那也不必计较,她现在,仅仅想好好看看父亲,和他说说话呀!
“阿月,阿月?”
罗辞月受惊一般睁开眼,缓了片刻,才认出洛关切的脸,还有……陌生的寝宫。
桌榻散发出的松脂烈香,屏风上错彩镂金的狼群逐鹿,绣有双雁的红色被褥,无不提醒着她——早已远离江南。
“还是不习惯?”洛端来一杯水。
清水入口,罗辞月摇了摇头:“梦见了一些陈年往事。”
“可以和我说说么?”洛盘腿而坐,“也好叫我明日放心启程。”
罗辞月抿唇思忖,起身推开窗,只可惜月儿被遮,入怀的只有晚风:“小时候,我一直不理解很多世俗规则,为何女儿家到了一定年纪就要被安排嫁人生子,全由不得自己做主?为何史书中,女子的贡献总被淡化,反而教女学乖的书籍甚是流行?诸多偏颇,难道合理?”
似也对此深有感触,洛表情凝重。
“我总忍不住怀念旧朝,那时啊,女子能够学习诗书,自行择婿,可以善歌舞,也可以善骑射。”罗辞月咽了口唾沫,闭上眼,双手交叉,仿佛许愿,“所以,我最仰慕的人,是武曌。”
夜空中终于露出一弯月牙,庭院亮如白昼。
见洛不语,罗辞月轻叹:“真好啊,女子在这里,更受尊重。”
“……草原上没那么多礼法的束缚,话说回来,这或许也离不开大唐风气的影响。”洛分析道,“虽也有不平之处,但正如你所说,至少身为女子,相比在中原,在这里,更能够实现抱负。”
“对了,”罗辞月忽然歪过脑袋,笑眯眯地凑近她,压低声,“我愿留下,更是因为将军你在这里呀!”
洛霎时涨红了脸,罗辞月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
梳妆台上,四仰八叉的小白猫被吵醒,伸了个安逸的懒腰,“喵呜”一下来到两人身边。
“嵬名怕我独在宫中烦闷,”罗辞月将它抱起来,和自己脸贴脸,俏皮地对洛眨眼睛,“它还没有名字呢!”
“嵬名”是罗辞月对李仁孝的昵称。
“就叫白那吧!”洛不无爱怜地抚摸小猫。
“白那……好听!”
然而洛的心里,径自不知是喜是忧:喜在罗辞月能够伴君主左右,至少目前无人敢动她,而今她得宠,自然是有更多机会和支持的;忧在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如今外戚嚣张,边境不稳,虽说君主治国有方,但内忧外患从来没有从根源上消失,她如此不甘平凡,又怎能全身而退?
这两天里,洛没少和罗辞月悉数大夏的国势和时政,千叮咛万嘱咐——“放心啦将军,”每当这时,罗辞月就会高傲地扬起头,“可别小看了我!”
眼下,两人再促膝长谈,已是关于希冀,关于未来,直到东方破晓,不远处传来马嘶,大概是随从去牵马了,洛就要启程。
“院子里那木槿花的花期太短,”临别时,罗辞月紧紧拥抱洛,“下次见面,可以送我一些边塞的花种么?”
“好!”
其实,罗辞月溜出军营的那晚,洛一直在考虑如何在营中安顿她,若危险来临,说不定可以带她远走高飞,草原之大,她不信没有她们的容身之所!谁知第二天,她竟看到一张空荡的床铺……
南薰门的千斤闸在绞盘声中震颤着升起,羊纹旗帜迎风招展。
罗辞月登上城头,遥望麻魁部队远去,只见寒甲吞野,朔风卷地。
“沙沙沙……沙沙沙……”
洛没有告诉罗辞月,往后大漠千山,日子再苦,她也会因为自己守护着的天下有她一份而自豪。
同年,曾逼迫李仁孝封自己为楚王的当朝国相任得敬——洛眼中“嚣张的外戚”,即将在灵州建成属于自己的宫殿。
再说罗辞月,送走洛后,便来拜访李仁孝的生母曹贤妃和太后任氏,她们,都是中原人。
三天前,罗辞月听洛说善良的任氏因无法阻止父亲任得敬的所为整日郁郁寡欢,本就落下过病根的身体如今更是羸弱,她便想起江南有一理气解郁的土方子,俗名忘忧茶,立刻遣侍女买来所需药材,自己则和洛一起把它们串成冲泡时整串浸入即可的花环。
谁料今日刚踏入殿中,罗辞月就被揉成团的信纸击中脚踝,只见曹贤妃扶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女子,女子捂住嘴,不住咳嗽,突然“哗”一吐,满手是血!
“阿柰!”曹贤妃不无担忧。
吐血的女子就是任氏,乳名“阿柰”,虽已近知命之年,但花白乱发下,那未被皱纹遮掩气质的俊脸仍让人惊叹于岁月对美人的偏爱。
难怪先皇在第一任皇后自尽后,整整十年未立新后,直到遇见年轻的任氏。
“多谢妹妹,这故乡的药茶啊,尝起来好是亲切!”阿柰不无感激,却低下头,“说来也巧,母亲那时在襄阳,最怀念的就是这茶……”
罗辞月一怔,欲言又止。
原来三十年前,任得敬曾为大宋边境的通判,因为朝廷克扣当地军饷长达两年,不得已才率领众人向西夏献城投降。
“中原皇帝得知他投降,直接把我和母亲软禁在了襄阳。”说罢,阿柰又咳起来。
“可怜老夫人千方百计将阿柰送出了襄阳,这孩子自由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父亲,请求他救救老夫人,没曾想任得敬明面上答应,暗里却与族人合谋将她推入这深宫。”曹贤妃心里也不是滋味,“这不?任得敬之心,如今路人皆知,阿柰写信劝阻,反倒还挨了骂!”
“我若是男子就好了,”阿柰苦笑,“至少还有机会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沦为交换权力的工具。”
闻言,罗辞月感觉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是啊,那么多女子就这样度过了一生,身为女儿,身为妻子,身为某氏,唯独不是身为自己。
“不,我们不该因身为女子而难过,”罗辞月抓住阿柰颤抖的手,“错在不顾你意愿的父亲!”
可阿柰凄然地摇了摇头:“我已老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只是有愧于母亲,最后,也没能还她自由。”
不知不觉,杯中浸足了茶的红色花干已褪去鲜艳,悠悠沉底……自由?罗辞月默念。
忽然,屋顶传来“喵呜!”一声,率先反应过来的罗辞月赶到院中,接着一道白影从天而降,落地后,在她脚边蹭了又蹭,竟是白那踩着屋檐来这里寻主人了,无奈,罗辞月连忙抱起它来,生怕踩坏了园中名贵的花儿。
“孩子,”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稳重的声音,“若你有心改变这世上女子被支配的地位,就不要放弃。”
是曹贤妃!
金色晚霞照耀在这位老人身上,她眯着眼,不等被罗辞月看清神色便转身回宫:“明日用过晚膳,来找我。”
说罢,还带上了门。
罗辞月一惊,转念又一想:莫非贤妃娘娘真想助我?
次日整天,罗辞月都很有心事的样子,连李仁孝都听说了,以至于亲自造访,问她是不是因为刚刚送走洛?
“不不,怎么会!”
好不容易喝下一碗粥,这才让李仁孝和侍女们放心下来。
“乖,等朕忙完这阵子,就来陪你。”临走前,李仁孝亲了亲她的额头。
众人皆离开,罗辞月这才松出一口气,见不算晚,匆忙来到曹贤妃的院中。静候了没一会儿,曹贤妃出来了,她连忙行礼。
“喜怒不形于色,”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乃成大事者所必修。现在,随我来。”
夜里,迷宫一样的宫城格外寂静。
两人来到西北角一座暗红色的夯土高台上,迎面只见浩浩汤汤的银河从天而降,如飞瀑穿过广袤天穹,浇灌巨人般的贺兰山脉,溅起沓沓星光。
“这观星台是景宗时期所筑,自没藏皇后称制起,此地便开始允许女子涉足。”曹贤妃挺直了腰,眺望兴庆府的万家灯火与磅礴远山,颇有母仪天下之风范。
罗辞月上前一步,也被眼前之景深深震撼。
“告诉我,孩子,你看到了什么?”
“星空,”罗辞月脱口而出,随即补充道,“还有城,山。”
“三者中,谁最辽阔?”
“是……星空?”
“非也,”曹贤妃微微一笑,“星空之辽阔,在于承载了万物之精,亘古如此,自然四时所需,经天纬地,皆法天象;群山之辽阔,在于秦时明月汉时关,虽不比苍穹无尽,却护得住邦国,守得住生灵,也镇得住风雪。”
罗辞月深吸一口气,恍惚间,灿烂繁星皆成棋子:“所以,那万家灯火之辽阔便在于民安国泰,四时不匮?”
闻言,曹贤妃朗声道:“孩子,你很聪明,我们已经老了,而你是一颗正在上升的星,定可以辅佐吾儿开拓新的盛世——”
说着,她缓缓注视罗辞月:“海晏河清,天下一家。”
罗辞月霎时明白了什么,再次行礼:“娘娘放心,臣妾定不负所托!”
曹贤妃摆了摆手,从袖中掏出一本旧书:“这《天政要略》你且拿着,或许用得上。”
“多,多谢娘娘!”
罗辞月回到寝宫,点亮蜡烛,抚去书衣上陈年的积灰,小心翼翼翻开,一幅金色星图浮现眼前,突然,她发现书页背面的透光处,似乎有一处被涂改的文字……
忽听一声炸雷,宫内倏地亮如白昼,罗辞月一下子跌坐在地,刚定了定神,颤巍巍将烛台放在桌上,便听有人敲门:“娘子,娘子?是我!”
李仁孝的声音!
她忙将《天政要略》藏到床下,起身开门。
“为何这么晚还……”不等罗辞月说完,李仁孝已经脱下湿透的皮袄,一手带上门,一手环住她的腰:“这不是担心娘子害怕,偷跑来了么?”
罗辞月噗嗤一笑,转身取来艾草熏巾,为乖乖坐下的李仁孝擦拭湿发,按摩额角。
“对了,母后待你如何呀?”李仁孝闭着眼,十分享受。
“我们聊得很来。”罗辞月如是说。
“那就好。朕和御厨说过了,明日做中原菜,我想同娘子共进午膳。”
“最近不忙了?”
“忙也不耽误陪娘子嘛!”
“敢问陛下,可是因任得敬之事发愁?”
“不假。”
“臣妾斗胆猜测,此人若有心谋反,大抵会勾通宋,请求相助,不如多盘查入夏境的宋人信使……呀!”
头发已经擦干,趁罗辞月转身,李仁孝一把将她环腰抱起。
“轰隆隆隆——”
罗辞月应声被放倒在榻上,然后,寝宫里的灯被吹灭,瓢泼大雨紧随而来。
次年,西夏边境的哨骑果然抓到了宋四川宣抚使派遣联络任得敬的信使,谋反证据确凿,信中竟还提到要共同对付金国,于是讨伐任得敬一事,顺利获得了金国的支持。
同年,罗辞月被封为皇后。
至于《天政要略》,罗辞月每日都在阅读,里面不仅写了天象,还有佛法与政治,只是书中那处涂改一直是个谜,书中“女身有五障”被狠狠划掉,是谁划的?曹贤妃么?曹贤妃虽反对薄视女流,但怎么说也是一位信女……不会如此夸张,至于阿柰,就更不可能了!
起初,她想直接问曹贤妃,但又一思忖,不如先把这厚厚一本看完,说不定答案就在其中。
于是,她孜孜不倦地阅读和学习,很快就褪去了青涩,气质上更像皇后了,并且总能恰到好处地向李仁孝展现实力。
有一次,李仁孝骑马在贺兰山游猎,山路嶙峋陡峭,马儿不幸被崴了脚,李仁孝一气之下竟打算杀死负责修缮道路的人。
罗辞月听说,提醒道:“陛下为了一匹马杀人,这岂不是畜贵人贱?何况法律上没有规定,百姓怕是不能服啊。”
李仁孝闻言,不仅立刻更令,还因意识到大夏未有成熟的法典而开始编纂《天盛改旧新定律令》。
西夏天盛二十年,后宫中,阿柰的病情急转直下。
“妹妹,”床榻上,阿柰递给罗辞月一封信,“这是我一直以来收集的,任得敬的两个兄弟密谋分国的证据,就拜托你,交给陛下了。”
一年后,阿柰在一次午睡中再未醒来,享年五十。
也许在生命的尽头,这个十七岁入宫、十九岁成为寡妇、一生无嗣的女子终于摆脱了父亲与家族的利用,回到了仅仅与她相伴过两年的爱人——先皇李乾顺身边。
只是……如果先皇活久一些,老去的阿柰还会是他的唯一么?罗辞月想着,在帘后陷入沉思。
四个月后,因为讨伐任得敬等人有功,洛获得了五天休假,奔赴都城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荼蘼花的花种。
某日午后,正在书房练字的罗辞月见窗外有人,懒懒起身,认出是洛,惊喜地捂住嘴。
“多谢你告诉我任得敬通宋的事。”
“无妨,能助你站得稳就行。”凉亭中,洛转着手中瓷杯,“对了,听说皇后正在组织翻译《华严经》?”
罗辞月双手交叉,叹息:“是啊,任太后生前嘱咐,想这样超度自己。”
洛一口气干掉杯中茶,点了点头。
见此情景,罗辞月“噗”一声笑了:“还是喝不惯宫里的茶?”
洛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荼蘼花,很好养的。”
“你竟然还记得!”
时至深夜,寝宫,两人相枕于榻上,罗辞月忍不住拿出《天政要略》,说明来历后,翻到那处涂改给洛看。
“我不明白,难道宫廷中当真有那么大胆的人?”她问。
洛蹙眉片刻,忽然脸色大变:“此书当真是贤妃娘娘给你的?”
“不假!”
洛径自起身,推开窗四下看了看,这才回到罗辞月身边,压低声:“其实,在你之前,陛下还有过一任皇后。”
“当真?”罗辞月大惊,怀里的白那翻了个身。
“这皇后犯了一个错,以致她的存在被彻底抹去,如今,宫廷里更是严禁议论关于她的任何事。我见过她一面,那时她带兵攻宋,战无败绩,突阵时比男子还厉害,只是……她的一些想法,在旁人看来,太过激。”
“所以,这当是她划掉的?”罗辞月不禁背若芒刺。
洛微微颔首:“她篡改过法律,伪造过预言,她想要建立的盛世,已经不仅仅是男女同权了。”
“可,此书是贤妃娘娘亲手给我的……”
“我不妄议贤妃娘娘,只是,她将那位皇后用过的书给你,有两种可能,其一,她并不知此书被用过,其二,是她——”洛目光一寒,“在试探你。你细想一想,有没有在贤妃娘娘面前出言不慎?”
闻言,罗辞月不由想起初见两位太后时自己安慰阿柰的话,忙把那天的事都说了:“我,我只是想告诉阿柰不该因身为女子而难过。”
“任得敬确实畜生,”洛肃然道,“既然如此,她恐怕也难断你是否有威胁,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她保持距离,至于书上的猫腻,不可再告诉第三个人。”
“好!”
之后,她们再没提此事,直到分别。
多年后,罗辞月诞下一子,取名李纯佑,立为太子。
白那老了,这天,它颤巍巍来到独自坐在园中的罗辞月身边,书房里传出太傅不厌其烦的教诲,罗辞月皱紧了眉,张开五指抓住脸,烦闷地向后躺去,另一只手抚摸白那不再鲜亮的长毛。
“呃,臣启皇后娘娘,”仿佛很久过去了,太傅这才来到她身边,不无为难道,“太子殿下性禀仁慈,但是恐怕……过柔难断,不善权谋啊。”
罗辞月终于呼出一口浊气,放下白那,起身步入书房,挺拔的身影投在地上,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皇后若许,”太傅又道,“臣请选嵬名族将校陪同骑射,或可激殿下英气!”
“武将么?”罗辞月侧身,苦笑,“我明白了。”
李纯佑今已八岁,可罗辞月又该怎样告诉太傅,在先帝射杀野狐的年纪里,大夏的太子殿下,竟还会被宰牛杀羊的场面吓哭?别说换武将了,就是那三千铁鹞子为他陪练,这孩子怕不还是会像去年在校场上一样,死死攥住罗辞月的裙脚,眼泪汪汪:“母后,我,我怕……”
罗辞月和李仁孝没少为此头疼,起初,他们见儿子不是效法先帝的料,便一心培养其智谋,可换了好几任老师,直到现在,李纯佑仍以“世道太狠毒”为由,无心读史,活脱脱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偏偏这时,李仁孝的身体开始出现各种问题,积劳成疾加上对太子的失望,使他愈加没有了早些年的干劲。
“皇后娘娘!”正想着,忽见侍女来报,“陛下他……晕倒了!在承天寺!”
“什么?!”
茶杯落地摔碎,罗辞月紧跟侍女出了宫殿,翻身上马,一路飞驰至承天寺。
许是受不了骑手用力勒缰绳,马儿停下时高高扬起前蹄。听到门外凄厉的马嘶,僧人们忙不迭出门,将皇后迎入寺中。
随他们穿过那见证了两人初见的佛殿,罗辞月来到自己曾借住的屋中,十几年过去了,刚进屋,仍有艾草香扑面,仿佛又回到那个充斥着流亡与惊喜的秋天,可如今她面对的,却是昏迷未醒的李仁孝和大夏不可知的未来。
……御医正跪在榻前施针。
眼下,她必须先处理一个棘手的问题,此事,只有她能做!
“今日在场者,都有谁?”罗辞月冷冷扫过四周,正好奇打量她的小比丘尼骤然一惊,忙低下头。
“除寺中十二名诵经僧,唯有陛下贴身侍卫四人。”住持合十躬身。
“传我懿旨——陛下受佛感召,需在寺中闭关七日,外人不得扰!”
“明白!明白!”住持不敢怠慢。
这还没完,罗辞月又以“随侍礼佛”为由,将僧人们遣至厢殿,限制外出,侍卫则被差往沿边。
最后,宣称“天子闭关于佛前,乃大功德”。
于是,外间方定。
眨眼五天过去了,这天,李纯佑哭着闯进罗辞月的寝宫,满脸是血,身后跟着一位焦急的侍女。
“怎么回事?”罗辞月连忙起身。
“太子殿下本在御园习射,几个世家子忽然出现,只说‘宫中何来这般无能之辈’!婢子喝止之时,殿下抄小路跑了,摔了一跤这才鼻衄,”那侍女是罗辞月的心腹,性子也是直率,单膝跪地道,“恕婢子未经传召便带殿下来见!请娘娘做主!”
“这样么?”罗辞月驻足,“是谁做的?”
侍女正要说话,罗辞月猛然抬眼,厉声道:“纯佑,你来说!”
李纯佑吓得一哆嗦,连哭都不会了,连滚带爬过去,一把抱住罗辞月的腿:“母后,儿臣无碍……只是他们玩闹失了分寸……”
“玩闹?”罗辞月眉毛一挑,转向侍女,“去查——今日谁家子弟在场,父兄现任何职。另外,传太傅即刻入宫!”
“是!”
趁这个空,罗辞月取来马奶酒,想给李纯佑处理其余擦伤,却怎么也找不到麻布,翻寻中,无意间触到倒扣的《天政要略》,旧书“哗啦”掉下来,正展开在划去“女身有五障”的那一页,而罗辞月用沾了血的手碰过的地方,赫然浮现出一行字:
“凡女欲持久秉权者,一须以辣手戮异己,二须假所译经文之名落实正统,三须借言天象。”
忽然,门外传来太傅求见之声,罗辞月将旧书收起来,无事一般起身。
“太傅放心,”见太傅进门后愁眉苦脸,她道,“这次啊,交给你的可不是太子!”
滚滚黑云遮住了月牙,宫城霎时暗下来,太傅西璧拏云知道,自己的能力,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眨眼到了西夏乾祐二十年,六十六岁的李仁孝在病榻上迎来了登基五十周年,那一年,罗皇后三十八岁,太子李纯佑十二岁。
宫中灯火葳蕤,罗皇后为须发皆白的李仁孝送来一碗养身的羹汤。
“纯佑睡了么?”李仁孝忽然开口,嗓子里如同卡了痰,忍不住咳了咳。
“臣妾罚他不抄完书不许睡。”
李仁孝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罗辞月也低下头去,不知为何,李仁孝的模样忽然让她想起了父亲,直至想起了江南,想起了最初的自己,恍惚中,她感觉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大梦,如今充满怜爱与不舍地抚摸自己长发的人,不是什么西夏皇帝……只是无憾老去的父亲。
“娘子,别哭。”一只大手温柔地抚去她脸上泪滴,却是那人的声音。
一瞬间,太多的委屈、惭愧与无助涌上罗辞月心头,但,仅仅是一瞬。
离开皇帝寝宫后,罗辞月跨上大黑马,带上几名精心培养的侍女一路驰骋来到贺兰山下,曹贤妃的陵寝。
那是一尊雪白的佛塔,斜脊上立着同样一尘不染的迦陵频伽。
罗辞月下马跪拜,正欲开口,突然佛塔后闪出一道蒙面黑影,手持利刃向她劈来:
“妖妇!我儿在朝中好好的,只因为反对你,就死得不明不白!”
“慢!”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西璧拏云横刀抵住那人的喉咙,于马上居高临下道,“你儿谋逆,依律当诛,臣请命而行,与皇后无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