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野狗不备,明渡扑上去一把抓住那块馊饼,用力护在怀里。
野狗被激怒,低吼着扑上来,尖锐的牙齿狠狠咬在他的胳膊上。
“啊啊啊啊!”明渡尖叫着,死死护着那块饼,没手反抗,便也转头咬在野狗的脖颈,用双腿胡乱狠踹着野狗的身体。
野狗被他的疯狂吓到,呜咽着松开口,夹着尾巴跑开了。
明渡的手臂上留下了几个汩汩冒血的牙印,身上布满抓痕。但他赢得了这半块馊饼。
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和污泥,他抱着那半块来之不易的食物,狼吞虎咽,吃完得意地抹了抹嘴,心里骂了几句“畜生”“杂种”,回茅屋去了。
明亦荷看到他满身血污地爬进来,用一种带着恨的声音道,“畜生,令人作呕。”
胳膊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明渡像是没听见她的骂声,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缩着。
你才是畜生,臭婊子死毒妇,早点死了才好。
明渡就没见过这个女人正常的样子。她时常是恍惚的,用那双疯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在夜深人静时,她会突然发作,摸出一把小刀在他身体上留下一条条血淋淋的割痕。
“你为什么不死?”
“你和那个魔鬼一样,都该下地狱!”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才变成这样……你为什么不去死?!”
冬天,雪开始下了。
破茅屋在风雪中像随时要散架的骨头。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狂风裹挟着雪花灌入,一个散发着腥臊气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是村里的王屠户。
“婊子,滚过来!”
坐在阴影里的明亦荷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长长的、干枯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原本清丽的容颜早已黯淡无光。
明渡吓得一个激灵,猛地从干草铺上坐起。
“滚出去!”明亦荷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却不是对王屠户,而是对着明渡。
王屠户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大步走进来,扫过明渡,像看一只碍眼的臭虫。
“小杂种,碍事!”
他一把揪住明渡的衣领,像拎小鸡崽一样将他提起来,不由分说地扔出了门外。
“咔嚓!”门从里面被插上了木栓。
明渡重重摔在雪堆里,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颤。他身上是破破烂烂的单衣,光着脚,双足踩上雪地的那一刻便开始打哆嗦。
“让我进去!外面很冷!”
门内,传来了王屠户粗鄙的笑,以及明亦荷断断续续的哭喊和挣扎声。
明渡拍门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他终于放弃了,默默地蜷缩在屋檐下,身体蜷成尽可能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全世界的寒冷。
门内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王屠户的污言秽语,女人尖利的咒骂和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声音渐渐平息了,雪却越下越大。
天光微亮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王屠户系着腰带走出来,看也没看蜷在角落里的明渡,随手将一吊用绳子串起的铜钱丢在门口的泥地上,扬长而去。
明亦荷躺在角落的烂草上,望着漏风的屋顶,双眼像干涸的井。
那晚之后,村里其他男人的足迹也开始时常出现在茅屋周围。他们来时走时会留下一点吃食,诸如几个发霉的馍,或一小袋黍米。
茅屋的门从不上栓——也没有什么值得上栓的东西。
明渡听见母亲在黑暗中发出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猫一样的呜咽,听见草堆窸窸窣窣的响动,听见男人粗重如牛的喘息。
开春时,雪化了。
明亦荷身上开始发出味道。先是淡淡的腥气,后来变成甜腻的腐臭,招来绿头苍蝇在茅屋里嗡嗡打转。
她的腿肿得像灌了水的皮袋,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溃烂。村里人路过茅屋都绕着走,朝地上吐唾沫。
“脏病。”货郎压低声音对买针线的妇人说,“王屠户身上也烂了,他婆娘昨天吊死了。”
茅屋里的味道越来越重,连野狗都不敢靠近。明亦荷终日昏睡,偶尔清醒时,会盯着自己溃烂的身体发出嘶哑癫狂的笑,那笑声比哭声更难听。
明渡坐在门槛上,望着村里升起的炊烟。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紧紧捂着鼻子——他恨这味道,恨这茅屋,恨这村里每一个人,包括那个烂掉的女人。
雪水沿着茅檐滴落,一滴,两滴。
明亦荷的生命如风中残烛,即将燃尽,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美丽,如今只剩下灰败和浑浊的眼睛。
那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手用尽全力伸向虚空,“你...你来啦?”
她这是在唤他吗?明渡有些疑惑,一点一点走近。
明亦荷看清来人,眼神又蓦然暗下去,用尽最后力气,一字一顿恨声道,“都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的娘明亦荷此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看着那个女人,那个生了他,又恨不得杀了他的女人,她躺在草堆上,气息微弱,溃烂的皮肉下隐约可见森白的骨头。
雪彻底化了,泥土变得松软,空气里那股腐臭也愈发浓重刺鼻,盖过了霉烂的稻草味。
他听不懂她含糊的呻吟,他只知道,该结束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屋外,在泥地里,捡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走回茅屋,在明亦荷身边停下,举起了石头,没有犹豫,也没有愤怒,麻木地对着她的咽喉,狠狠砸了下去。
一声沉闷的、血肉与硬物撞击的异响。
明亦荷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睁着,望着破烂的屋顶。
茅屋里陷入了死寂。
小明渡扔下沾着污秽的石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弯下腰,抓住明亦荷的脚踝,开始用力地往外拖。
他在茅屋后不远处一片荒芜的斜坡上,刨开湿软的泥土。指甲翻了,指尖磨破了,混着泥和血,直到挖出一个浅坑。
他将明亦荷推进去,然后一把一把地将泥土推回,覆盖上去,压实。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坟包前,看着自己的手,沾满了泥泞和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一股奇异的、轻飘飘的感觉忽然笼罩了他。
一直压在他胸口,让他喘不过气的那些恨意和怨愤好像忽然消失了,日夜折磨他的腐烂气息似乎也瞬间淡去了。
他自由了。
可是……然后呢?
他该去哪里?做什么?
寒风卷过荒坡,吹动他破烂的单衣。他站在那里,巨大的茫然无声将他吞没,那片刻的如释重负最终被无措取代。
他亲手终结了痛苦,可从此,他也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除了这具肮脏的弱小躯壳之外,明渡一无所有。
-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一道白影正立于一座山谷入口。
祝温凉微微蹙着眉,看着山谷中缭绕不散的黑色雾气。他奉宗门之命前来清剿此处的低阶魔物。
春痕剑挥出,凌厉的剑气射出,瞬间将谷口浓郁的魔气驱散。
他步履从容,踏入谷中,所过之处,魔物退避,污秽消弭。
很快,谷中魔物被清扫一空。祝温凉仔细感应了片刻,确认再无魔气残留,便不欲在此地多留。他转身,准备御剑返回天行宗。
然而,就在他即将腾空而起的瞬间,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
很奇怪。
混杂着魔性的阴冷,却又透着一股属于生灵的纯粹。
祝温凉的身形顿住了。他循着那丝微弱的气息,改变了方向。
明渡不知道自己在那荒坡蜷缩了多久,直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这脚步声很轻很稳,与周围的混乱和荒凉格格不入。
他猛地抬起头,脏污的小脸上充满警惕和恐惧。
然后,看见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光晕下,逆着日光。遗世独立,挺拔如修竹,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明渡呆呆地看着,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目光辗转至祝温凉的脸上,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张脸清俊至极,下颌削尖,却无女气。眉形清雅,眼尾微垂,长睫如翼,瞳色淡如琉璃。
温柔中带着几分疏离,悲悯中带着几分多情。
是仙人吗?
祝温凉也看着这个孩子。
太瘦小了,蜷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崽。破烂的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的布条挂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伤痕。
小脸脏得看不出原本样貌,只有那双眼睛,极大极黑,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而那股奇异的气息,正是从这个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半魔之血。
他缓缓抬起手。
明渡看到他的动作,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要杀他了吗?也好。他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这多余的生命或许早该结束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感觉到,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极其轻柔地落在了他沾满草屑和泥土的头顶。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祝温凉微微弯下的腰,和他脸上那一抹浅淡的笑容。那笑容温暖,没有丝毫的鄙夷,只有宁静与温和。
“小孩儿。”
明渡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双含笑的眼眸。
然后,他看见那只原本落在他头顶的手,摊开在他的面前,手掌白皙修长,指节分明。
“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