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正领着他,拐进左边的巷子。巷子底下裸露着管道,撒了碎石,只比伸缩缝宽一点。
小正快乐地袭过属于他孩子身形的隧道,回过头,发现陈雨莲还侧着在里头一步一步地挪过来。
“我走习惯了,不好意思。”小正捋捋头发朝他龇牙。
陈雨莲走出来。不是电影里的魔法穿越,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条街道都是一样的怀旧。
卢阿嬷在对面拉开三分之二的铝制卷帘门内,一眼就看到小正。
“小正啊,快过来,外面晒死了。”她在门框边招手。
“噢!我们过去吧。”
走进打开罐头似的四方小屋,两张矮竹椅上垫着酱紫的花坐垫,里面分别陷着卢阿嬷和卢胜川。
卢阿嬷一手勾出黑色橡胶圈,一手伸向灰扑扑的茶几,垒出弯弯绕绕的小山。
“干嘛来啦,是不是找不到东西啊?”
“小店里有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哥哥他要的电子元件,我们那里没有。”
“啊?什么垫子圆件?”
“就那些电器的零件什么的,阿嬷你不懂,我是来问川阿公的啦。”小正扯了扯陈雨莲的衣服,“哥哥,你把东西拿出来,给阿公看看。”
陈雨莲从口袋拿出收音机,放到靠近卢胜川的桌面上。
卢胜川捧着收音机,像研究稀罕的古董那样,远远地眯着眼,把它在手里拈来转去地看。又用方言让小正去拿什么东西,小正哒哒地跑去墙角的柜子里翻起来。
卢胜川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卢阿嬷先开口:“吖,这东西怎么这么眼熟啊,跟阿潮那个好像。”
“就是他的。”陈雨莲回她。
“我说嘛,天天看他别在裤子上,一摸一样的。诶,怎么啦,老东西坏了他让你拿去修啊?”卢阿嬷两只眼睛都在陈雨莲身上,手上的动作还是一样麻利。
“嗯,吃饭的时候忘在我店里,看它坏了就想修好再还给他。”陈雨莲想回避需要复杂解释的过程,也发现事实上自己理不清卢潮留下它的因果。
“噢,这样啊。落下也好...终于也能往前看了。”卢阿嬷点点头。
橡胶圈小山簌簌滑坡了一小段。
小正抱来一盒看不清原色的灰色工具盒。卢胜川揭开盖子,枯瘦的手拨弄琴弦那样,撩动胖瘦高矮不一的工具,于是箱子里叮当作响。
终于选出一把合适的工具,他熟练地旋开螺钉,掀开机盖,削出粘连的零件,再盖到手掌上。
每一根都手指筑起了厚厚的茧壁,将许多感知排除在外,他早已感受不到锈蚀刺粒粒的疼了,但他并未停下,一点一点地摩挲纹路,皮肤沿着锈迹无声地和记忆对话。
“诶,哥哥,你知道吗,川阿公都七十岁了,还是很会修东西噢,他以前是在那个,那个什么...”
“福源机械厂啦。”阿嬷接上他的话。
“噢对对,福源厂。”
“那时候在工人里面他也是顶好,当年厂里评八级技工时,全车间他第一个领到红本,”卢阿嬷扯紧橡胶圈的手忽然松了劲,“后来国家改制国营厂…叫什么‘抓大放小’,福源厂船小,说沉就沉了。”
山脚被山顶新拆的橡胶圈撵到地上了。
小正听着阿嬷忧愁的口气,不是很赞同:“回来不是挺好的吗?我在地图上看到我们这里,三面环海,空气好,海又漂亮,而且他回来,我、大家的东西坏了都能被修好。”
卢阿嬷的顶针在橡胶圈上磕出个顿点,“傻仔,你是光想着弄坏东西,有人给你兜着。”
“嘿嘿”小正笑笑,手撑着两腿像直立的小青蛙,脸蛋贴着收音机往川阿公跟前凑:“我是给川阿公创造发挥余热的机会!”
川阿公用淋着黑油的食指拈了青蛙小正一下。
小正诶呦一下,退到墙上,脑袋磕到了什么东西,他转头。
一个叉。
海盗。
卢俊文!
完了,他背叛海岛客了。赶紧扯起衣服下摆,要擦掉笔和油搭成的叉。
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卢阿嬷偶尔问两句陈雨莲的事,问他从哪里来,在这里一个人想不想家。得到的都是简单的回答,年龄使她了然一些相似人事的因絮,只告诉他,没事的时候也可以过来找阿嬷聊天,帮她拆橡皮圈,帮工有钱拿。
“滋滋,欢...收听21...电台五点十分栏目,我是主持人月月,我是...”收音机的声音年轻起来。
“好嘞。”川阿公把收音机摆到桌上 。
“至少听起来跟新的一样。”小正诚实地说。
“这就够啦。”阿嬷应他。
这就够了,陈雨莲看向每一个人的眼,说“谢谢。”
渐渐的时间流到傍晚。太阳变得不新鲜了,腐烂的汁水淌至脚下,鼻息飘过一瞬燃烧的焦叶味。
小正的眼皮跟着太阳沉下来,诚实可爱的眼睛也跟着不新鲜了。
因为海盗来了,卢俊文来了。
原来现在是周日的傍晚。
小正被卢俊文揽在怀里,脑袋像风停时的旗子,垂在桅杆上。陈雨莲看着他随着海盗船越飘越远,飘出厂子,飘进橘红的太平阳。
忽然岸边的阿嬷喊起来:“小正!下次再回来玩啊,阿嬷哦,一直在这里等你!”
阿嬷好像是在乡里,等待游子归来的人。
季风会在小正脚下的洋流里来来去去地流转,但阿嬷和小镇是锚定的礁石,从远没有他存在的过去永恒到小正的未来。
小正从父亲的臂弯里弹开,又变回了小青蛙,回头朝三人大大地挥手:“阿嬷——再见!要等我哦!”
“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