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十五年,村里来了兵,混乱中不知怎么就起了火,鸡畜猪狗跑的跑死的死,薯麦豆粟成灰的成灰,成炭的成炭,爹娘带我第一次出逃,路上就吃被火燎过的玉米,黑糊的地方很苦,那时我五岁。
我走路不用抱,很能忍,周贞大娘自己没孩子,看我乖的可怜,总拉我去给饼吃。她灰黑色的头发总是梳地光滑齐整,就算是逃难也只落下几缕耷拉在额边。
等她蹲下来,我就把那两缕头发撩别去她耳后,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手上沾了炭黑,她这么爱洁净的人却也不怪我,只红着眼握紧了我的手。
到了新村子她住在河上游,离家六七里路,我不嫌累地来回赶,每去一回她就教我认几个字,除了些柴米油盐,一二三数的常字,还有一组一组的怪字,什么“鎏金狮子头”、”“金桃”、“兽首玛瑙杯”、“五色玉簪”、“辟寒犀”……
我问她那都是什么,她就笑笑,端碗水沾着在桌上画图给我讲故事。
后来我才知道,她原在宫里一个贵人宫中做事,那贵人一朝死了她才出宫。村里人因为这点都很敬她,我记背的哪些怪词都来自贵人屋里的名目单子。
等到**岁,周大娘会的东西已被我搜刮殆尽,每当我想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词,我娘就说我变呆了,唬我不许我再去,但等一上集我帮她算清帐她又哑了,翘着嘴支支吾吾地点头。
我最后一次见周大娘是邻村发疫病的时候,这病刚开始传进来的时候她就得了,夜里,我瞒着爹娘去找她,跑在田上就觉得那月光白得像办丧的带子,背后凉风嗖嗖地吹,好像有鬼要拿我,但我还是去了。
我隔窗低低地喊她,她听见我的声诈尸般坐起,一边呵我,一边开始梳头,再暗处整好了辫才走近,月光下,那面色真白的像鬼。
“你这丫头怎不听话!来这作甚!快回去,别让你爹娘好找!”
“我知道,我隔着窗不进来,我就来看看你……”
周贞看着我,眼睛渐渐红了,“你爹娘还好不好?”
我使劲点头,“好。”
我向前一倾扒住那窗,她便被我吓地朝后一退,“你这呆子!”她吸一口气,“安安,别靠我太近。”
“大娘,大娘,你好不好?”我直愣愣地问。
周贞微启着有些干裂的唇,垂下眼,再看我时,那黑瞳静地像冬天的湖,长长的辫子垂在她肩侧像条银灿灿的河。
她眉毛对我一弯,“丫头,你且替我记着,若旁人问起,你就说,周大娘了无遗憾。”
“什么是了无遗憾?”我问。
那一刻我觉得周贞的视线穿过了我,随风散了,在身后广袤朦胧的田野里晃荡。
她说:“我见过这地,见过这天,去那金镶玉的地界和那些贵人侍过才知,我也不甚那么贱。”她温柔的看着我:“安安,你比他们好,你且记着我的话。”
“天底下有豺狼毒蛇会装地人模鬼样,他们锦袍玉带,心却脏地像粪泥。”有什么东西从周贞的喉咙里涌出来,她喝了口水,压下嘴角渗出来的红,“如今当兵地出来打劫,做山匪的来要保护费,宦官太监们在朝里充大夫……不能被蒙了,安安,我们不能被任何人蒙了去。”
“大娘,太监宫女也能做事吗?”
“蝼蚁可搬糖屑,何况是人。做人莫要忌高讳低。人若不把自己看作死物,一朝心活了,人就通了,通了,就能动了。”
周贞看着我笑了,眼里闪现某种坚硬的光:“从前我做宫女,食自手做,话从口出,凡听你说的,吃你做的,莫不受你影响,但凡一人心想着去做,便没什么不能的。”说完她又咳了起来,那张白脸兀地退回阴暗里,留下个更深的人形在深黑里抖。
“安安,走吧,回家去吧。莫让你爹娘担心。”
她后来就赶我,我别了她走到田埂上,一回头就见周贞点了火把远远地跟在我后头,她怕有野狗、野狼晚上寻食吓到我。
她那时病的真是很重了,竟忘了方圆十几里凡是地上走的兽早就都被人杀来吃了,当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当晚我娘急地心焦,见我本想泼头盖脸一顿骂,不成摸到我一身湿衣,满脸冷汗。半夜我就发烧,爹娘把我藏的紧紧的,不敢叫村里人发现了,逐我出去。
后来我病好,却听周贞在我离开不久后咽了气,单留个木箱,上面单贴了我的名字,但怪就怪在她写了两遍:
余问安
余问安。
或许她是在问“何处是安”,但这也只是我后来的空想。
爹娘替我取的“安”最后没人能得到。邻村的疫病还是漫了过来,去报信的不愿惹闲,全说成小事,当官主事的无知无德至此,先扣了钱先给自己买了宅子。
要不是后来来了个叫白梅的赤脚大夫,我恐怕也不会活下来,但那时爹娘没挨过,也死了。
那一天白梅大夫上马就要走,我朝她跟前直直地跪下去求她收下我。
“我怕你吃不了苦。”她静静地望着我。
“我爹娘已去,天下无苦。”
“好,我问你一问,若能答出我就收你。”
“您请。”
“你能识字,村里唤我为白mei,这‘mei’,依你看,当作何字?”
我抬头便见她一双明眸,我很擅长记住别人的眼睛,每个人的眼睛都不一样……她的,令我想起与周贞告别的那晚,她举的火把穿过厚厚的冷雾映在我眼里。
白梅的眼睛里就有这样一把火,但她面太白,眉太淡,偶然投去一眼,只觉得凉薄。
我看着她的眼睛去猜她的名字,身后是她的马、她的行囊、她的斗笠,她的镰刀。
她是周大娘当初给我讲的故事里,那些蛾眉曼睩、蛾眉皓齿觅情郎的女子吗?那些情爱恩怨……她们也有这样随时准备出走的行装吗?
我对她道:“白梅,山中白梅。”
“何不作弯月之‘眉’?”
我不知如何作解,只摇头说:“不像。”
白梅搀我起来,“好一个‘不像’。”她从怀里掏了张白帕出来,沾湿了替我擦脸,“你叫什么?”
“余问安。”我答。
她楞看我一眼,唇中嚼着这几个字,忽地一笑,“好,不改了。”
“我们葬完你的父母就离开。”
那天我在爹娘坟前插了支白梅,没走多久,天就飘起了雨。这些都是我十一岁之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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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