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恩家族的宅邸总是透露着一众凶狠的切割感。直角是这座黑暗巨兽般的建筑里最常见的东西,就连雕花窗户都是沉重的,每一个长宽高都经历了标尺的校准。侍从们脸上带着大同小异的沉静,在这座巨兽的内部上下穿梭。
世界都被吞噬在这片沉重里。
而与此相比,玛菲莉亚·希伯恩金色的衣摆就显得太过于明媚,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夫人走过暗红色的波斯地毯,裙角的金粉便慷慨地弥留在了每一处。
管家接过她手中的提包:“晚餐已经备好了,夫人。”
玛菲莉亚脱下丝绒手套,说道:“德维森发生了爆炸,这件事你们听说了吗?”
管家一五一十地答道:“没有,夫人,从未听闻。”
大夫人因此笑了笑,说:“看吧,老德维森第一时间就封锁了情报,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谨小慎微?那场爆炸带走了什么?”
管家为她打开两人高的门扉:“夫人聪明睿智,想必已经有了答案。”
玛菲莉亚:“我确实有猜想,不过这也不是你们能够听闻的。”
管家规规矩矩地垂首一礼:“是的,夫人,今天您从未与在下进行过任何交谈。”
玛菲莉亚满意于老管家的察言观色,接着说道:“老德维森今天没有来见我,而是派了一个下属来——多可笑,那年轻的小伙子简直都不会说话了。”
管家:“他们可能是在羞辱您,夫人。”
玛菲莉亚:“不是可能,他们就是在羞辱我。不过我也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们自愿当一个跳梁小丑,那我就安心看这一场无聊透顶的戏剧好了。”
她保养得当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一双碧色的眼中仍旧是盛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她的头发,不少人对希伯恩大夫人那一头赤色的秀发做文章,说她是玛丽女王,她鲜红的发色都是经过了无数处子之血才染成的,玛菲莉亚就是血腥玛丽,一个可怖的恶鬼。
而希伯恩大夫人对这些传言向来一笑置之,她从不屑于同丑角们耍嘴皮子,她是一个坐在台下的看客,若是有不长眼的家伙真的被挑出了毛病,那他是连求生的机会也不可能有的。
玛菲莉亚同管家走过长廊,高跟鞋与地面敲击的音响盘旋在空中,而后在某一刻突然停止了。
长廊那头站着一个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清秀无害的面庞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郁。他弯下腰,向玛菲莉亚行了一个宛如教科书般的礼:“您回来了,母亲。”
“埃里克?我没想到你会来。”大夫人回以一个矜持且经过了精细计算的微笑,“你来做什么?我亲爱的。”
希伯恩家族名义上的管理者——尊贵的家主埃里克·希伯恩垂着他年轻的脑袋,答道:“您早上说过晚上要共进晚餐,我便来这里等您了。”
玛菲莉亚微微睁大些眼:“哦——我好像是这么说过。”
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将这件事忘到脑后的事实,略带些刻意地扶了扶太阳穴道:“如你所见,亲爱的,德维森家族那一遭要了我半条命,我现在想去休息了。”
埃里克神色未变,也不为自己的被遗忘而流露任何情绪:“好的,母亲,希望您早些恢复精力。”
这位年轻的家主身上透露着与年纪不符的死气沉沉,仿佛一种难以医治的病症从内里把他侵蚀了,再明亮温暖的烛火也掩盖不住他脸上的苍白。玛菲莉亚没有再同他说些什么,只是在经过垂首的埃里克时略停了脚步,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希伯恩家主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而除了大夫人没人察觉到。
“不要忘了洗礼日,埃里克。”玛菲莉亚轻声说道,“就在两天后。”
埃里克答道:“是的,母亲。”
玛菲莉亚和管家都走过了他,最后留下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深渊似的长廊中——希伯恩家主依旧低垂着脑袋,像是一个对一切了无生趣的老者,被遗忘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只有一身华美的衣袍昭示着他的存在。
*
司忱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了一回,然后又被撒旦无情地扔回颠簸的人间——颠簸,他睁开眼睛时才发现那是越野车在无情地折磨他几经风霜的肋骨。
他们大概已经走了一段路,窗外的风景已经变成了热闹却廉价的街头,路过一家面包棚时司忱十分确信自己闻到了空气中奶油蛋糕的味道。
加百列坐在他身边,这让他有些惊讶。
他尝试着挪动了一下,可强烈的刺痛感立马将他压回车座上。司忱狼狈地喘了口气,而加百列则默默地凑了上来,凝视着他的胸口,似乎想要透过薄薄一层皮肉去窥视其下的骨血残渣。
距离基地大概还有一段距离。司忱想着,但愿在那之前他不要先行一步去见上帝——老爹那一脚太不留情面了。
“胸廓活动度减小,外观有明显凹陷。”加百列突然说道,低沉的声音离司忱有点太近了,“至少断了三根。”
司忱小幅度地扬起头,把喉咙里的咳嗽咽下去:“谢谢,我知道。”
“你是什么感觉?”可谁知这位大天使居然直接伸手按在了他的喉头,冰凉的指尖吓得司忱一个激灵。“现在,什么感觉?”
司忱不明白他这个举动的意义,不过碍于自己现在也没法子反抗,只能百依百顺地说:“疼,很疼,我的先生。”
说话时喉咙带起的震颤顺着加百列的指尖流传,他稍稍垂了垂眼,对这个答复不置可否。
“你刚刚就像死了!”越野车的驾驶员幸灾乐祸地说说道:“哈,早听闻老爹那条机械腿的厉害,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怎么这年头傻瓜总是供过于求?
司忱没搭理司机,可加百列却听得一清二楚,他接着问道:“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问得很认真,就像个求知若渴的好学生,司忱甚至想给他朵小红花奖励一下。
司机截过话头:“那你可问对人了!司忱这小子可是地狱门外的常客了!”
“闭嘴吧马林。”司忱毫无威慑力地道。
而加百列还在注视着他,甚至连手指都没有放下去的意思。
“好吧,好吧……”司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这么热衷于折磨自己这一个残障人士,或许是人类生来的劣根性,不知限度地索取。
“那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感觉,我建议您永远别去尝试。”他喉结在加百列的手指下滚动一番——话说这小子是不是又长大一点了?
加百列凝视着他的眼睛:“所以你们就想追寻永生吗?”
司忱疑惑:“什么?永生?”
加百列凑得又近了一些,这回司忱确定他的确是长大了——大概十八岁,已经脱离了稚嫩的少年期。
“不死,永生——你们畏惧死亡的无趣与未知,所以要追寻不死与永生。”他低声说着,以一个前排司机听不到的音量,司忱却被那大提琴流淌似的的音调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先生,先生。”自己的话被莫名其妙地曲解,这是司忱所无法忍受的,他打起几分本该沉寂安眠的精力,反驳道:“我不知道您口中的这个‘你们’是个什么,但您要是随意污蔑我的话当心上法庭。”
“永生?那玩意不是内城的特权吗?您若是将我侮辱为优雅的上等人,可别怪我和您翻脸了。”
那司机没听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但清楚二人正在争辩的事情,添油加醋道:“上等人?谁要是把司忱当作上等人当心他咬你!这家伙就是条不知死活的疯狗!他巴不得一把火把内城都烧掉——”
好吧,他确实有过一把火将内城都烧掉的念头——不过谁没有过?那些高官子弟们还曾经炸平了一座酒厂,理由就是因为酒水引发的火焰好看而已。
加百列不再说话了,他似乎第一次听闻这种说辞,因而流露出了几分疑惑。司忱看他这张不知人情冷暖的白净小脸好玩,于是顺着司机的话开口:
“汪。”
果不其然,这位温室里长大的白色花朵搁在自己咽喉处的手指瑟缩了一下,默默地收回去了。
“好了两位!我们到了!”司机适时插话,转过头来笑得有些张牙舞爪:
“欢迎来到外城最阴暗的角落——审判塔!”
-
审判塔如其名,是一座七八层高的塔楼,充斥着暴力堆砌的现代科技美学,先前有人提议过把这地方改名为巴别塔,被老爹一口否决了,并骂了三天这名字晦气。
司忱是被人扛下来的——他已经走不了路了,动弹一下就要往下滚冷汗。
多可笑,任务并没有给他多大的伤害,反而是被自己人的一脚踹飞了半条命。
司忱本来想借题发挥几句,可他几乎是一落了地就晕过去,至于之后怎么样是再也不清楚了。而加百列像个雪白的影子,幽魂似的在他身后晃悠,对自己成为人质这件事毫无所觉。
老爹走到这白色影子的身边,像座小山似的挡住了几乎所有的光,这位面目狰狞——物理意义上的——的年长者神色不明地看着加百列,说道:“我们的赞助人要见你一面。”
加百列的视线依旧黏在司忱身上,连一点尊重都没给捏着自己性命的绑匪头子,答道:“我要和他在一起。”
老爹皱皱眉:“你说什么?”
加百列终于施恩一般给了他一个眼神,并且抬起手指向半死不活的雇佣兵:
“我要,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