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黏糊劲儿,吹得明德中学门口的梧桐树叶发蔫,贴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像张皱巴巴的绿纸。
林微然抱着刚领的校服,指尖把塑料袋提手攥出几道白印子——
不是累,是怕。
怕校服蹭到旁边男生的书包带。
怕走路时裙摆晃得太厉害引侧目。
更怕待会儿进教室,班主任念座位表时,她的名字和某个陌生姓氏绑在一起,让全班人的目光都扎过来。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白球鞋,鞋尖蹭着地面的梧桐叶,把那片叶子碾得卷了边,像她心里拧成死结的线。
“林微然?”
身后有人叫她,声音软乎乎的,是小学就认识的苏晓。
林微然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时,嘴角已经牵起一个标准的、弧度刚好的笑。
这是妈妈教她的。
“女孩子要笑得讨喜,别让人觉得你难搞”。
“嗯,找三班?”
她声音放得轻,尾音压得低,怕太大声惊着走廊里晃悠的老师。
“对!”
苏晓跑过来,校服搭在胳膊上,露出里面印着小熊的T恤:“我刚问了政教处,就在前面第三个门。听说咱们班有个转学生,从省实验过来的,超特别——染了红头发!”
林微然“哦”了一声,目光顺着苏晓指的方向扫了眼,又飞快落回地面。
特别不特别的,和她没关系。
她只求这三年安安稳稳的,成绩稳在年级前十,不和同学起冲突,不被老师单独点名,毕业时拿着重点高校的录取通知书,让爸妈在亲戚面前能挺直腰杆——
这是她十七年人生里,被刻在骨头里的“正确答案”。
进教室时,人已经坐了大半。
林微然贴着墙根走,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目光飞快扫过黑板旁的座位表,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见“林微然”三个字,松了口气。
刚把校服放在桌上,身后就炸起一阵低低的议论,有人用胳膊肘撞同桌,眼神往门口飘。
“卧槽,真红!比枫叶还扎眼!”
“明德不管啊?仪容检查不是抓得严吗?”
“转学生吧?这范儿,跟咱们班格格不入……”
林微然的后背瞬间绷紧,指尖下意识攥紧了校服领口。
她没敢回头,却能感觉到一道张扬的目光扫过教室,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不像挑衅,更像懒得搭理周围的打量。
妈妈说过,染奇怪颜色头发的女生都“野”,离远点,免得被带坏,还会被人说“跟坏孩子混”。
“让让。”
清冽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懒劲儿,像冰可乐刚打开时的气泡声。
林微然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差点碰倒桌角的笔袋。她转头,撞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
女生比她高小半个头,蓝白校服敞着领口,露出里面黑色的吊带,锁骨处挂着条细链子,坠着个小小的银色音符。
最扎眼的是头发,不是俗气的正红,是像枫叶烧到尽头的暗红,发尾微微卷着,垂在肩膀上,风一吹,扫过她的手背,有点痒。
女生嘴角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点不耐,目光落在她挡着座位的胳膊上,语气平淡:“同学,你挡着我座位了。”
林微然这才看见,自己旁边的空位上,贴着“江逾白”三个字。
她赶紧往旁边挪了挪,头埋得更低,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对不起。”
江逾白挑了下眉,没说话,弯腰把书包甩在桌上,“咚”的一声,震得林微然的笔袋都跳了下。
她没管周围的目光,拉开椅子坐下,从书包里掏出本速写本,随手翻着,姿态散漫。林微然能感觉到那些打量的目光还黏在她们身上,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皮肤发紧。
她赶紧坐下,把校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腿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盯着桌角的木纹,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慢。
整整一节课,林微然都没敢抬头。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函数图像,她的耳朵里却全是旁边人的动静——
江逾白没听课,转着笔,偶尔掏出手机划两下,屏幕亮起来时,能看见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五线谱。
笔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头发垂下来,扫过林微然的手背,凉丝丝的。
老师点她名字提问,她站起来,随口报出解题步骤,语气没起伏,却全对,连老师都愣了下。
林微然的指尖悄悄蜷了蜷。
她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敢在课堂上走神,却能答对最难的题;敢染不符合校规的头发,却半点不怕老师;浑身是刺,却又透着点说不出的厉害。
和她完全不一样,像活在另一个没有“规矩”的世界里。
下课铃响的时候,林微然几乎是弹起来的,想跟着苏晓去厕所,躲开这里的目光。
刚走两步,手腕就被人轻轻碰了下。
不是拽,是指尖不小心蹭到,凉得像碰了块冰。
是江逾白。
她手里拿着支笔,笔尖对着林微然的笔袋,语气平淡:“你的笔掉了。”
林微然低头,看见自己的钢笔滚在地上,离江逾白的脚边不远。
她赶紧蹲下去捡,手指刚碰到笔杆,就听见江逾白说:“小心点,别撞到头。”
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却让林微然的动作顿了下。她抬头,撞进江逾白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里没了刚才的不耐,反而带着点淡淡的提醒,像怕她真的撞到头。
林微然的耳根有点热,赶紧捡起笔,塞进笔袋,小声说:“谢谢。”
“不客气。”江逾白收回目光,低头翻速写本,没再说话。
周围的同学还在偷偷看她们,却没人再起哄。
林微然跟着苏晓走出教室,心里有点乱。
江逾白好像和妈妈说的“坏孩子”不一样,她没欺负人,甚至还提醒自己小心。可那一头红头发,那散漫的样子,又让她不敢靠近。
“微然,你觉不觉得江逾白有点酷?”苏晓挽着她的胳膊,小声说,“刚才老师提问,她都没听课,居然能答对,也太厉害了吧!”
林微然“嗯”了一声,没接话。
她不知道酷不酷,只知道这个人很特别,特别到让她有点慌,怕自己被她“带偏”,怕别人说闲话。
中午回家,林微然的心情还没平复。
推开门,妈妈已经把菜摆好了,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眼镜滑到鼻尖,看见她进来,抬头问:“第一天上学,跟同学处得怎么样?老师凶不凶?”
“挺好的,老师也挺好。”林微然低下头,换了鞋,把书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她没提江逾白,没提那些打量的目光,更没提那声淡淡的“小心点”。
“那就好。”妈妈端着汤从厨房出来,围裙还没解,笑着说,“我们微然最乖了,肯定能和同学处好。对了,你们班有没有那种……染头发、穿奇装异服的?离远点,别被带坏了,影响学习。”
林微然捏着筷子的手顿了下,指尖泛白。
“嗯,知道了。”她小声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敢抬头。脑子里却闪过江逾白的红头发,还有那句“小心点”,心里有点矛盾。
爸爸放下报纸,喝了口茶,语气严肃起来:“微然,高中三年很重要,心思要全放在学习上,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跟男生女生相处都要保持距离,别让人说闲话,女孩子家,名声最重要。”
“我知道。”林微然的声音更低了,嘴里的饭变得没滋没味。
她能感觉到爸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满是期待,也满是约束。他们希望她是个“正常”的、“优秀”的女儿,却不知道,她心里已经因为一个陌生的女生,悄悄乱了节奏。
下午去学校,林微然特意提前了十分钟。
她以为江逾白不会来这么早,想趁着没人,把东西整理好,避开独处。
可刚走进教室,就看见江逾白已经坐在座位上了,手里拿着速写本,低头画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把红头发染成了暖橙色。
林微然的脚步顿住了,想退出去,却已经来不及。
江逾白抬头看见她,眼神顿了下,没笑,只是点了点头,算打招呼:“早。”
林微然的耳根有点热,小声回了句“早”,赶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打开书包假装整理课本,不敢看她。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还有窗外梧桐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林微然的余光能看见江逾白的侧脸——她画画的时候,眉头微微皱着,很认真,和课堂上散漫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你也喜欢画画?”
突然,江逾白开口,吓了林微然一跳。
她转头,看见江逾白指着她笔袋里露出来的画纸边角,语气平淡。
林微然的脸瞬间红了,赶紧把画纸往里面塞了塞,小声说:“没有,就是……随便画画。”
江逾白哦了一声,没追问,把自己的速写本推过来:“给你看。”
林微然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
画纸上全是风景——学校的梧桐叶、操场的跑道、校门口的路灯,每一幅都画得很细,线条流畅,带着点淡淡的疏离感,不像她画的那样拘谨。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教室的角落,阳光落在课桌上,空无一人。
“画得真好。”林微然小声说,是真心的。
她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普通的教室画得这么有感觉。
“你也能画。”江逾白说,语气很肯定,“你笔袋里的画纸,我刚才瞥了一眼,线条很稳。”
林微然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把速写本推回去,低头盯着课本:“我不行,就是瞎画。”
江逾白没再说话,只是重新拿起笔,继续画自己的。
林微然却再也静不下心,脑子里全是江逾白的话。
她居然看见自己的画纸了,还说自己线条稳。
长这么大,除了美术老师,没人夸过她画画,爸妈只会说“没用”“浪费时间”。
下午的课,林微然总是忍不住偷偷瞥江逾白。
她发现江逾白虽然看起来不听课,却总能在老师提问时答得又快又准。
她发现江逾白的速写本里,除了风景,还有很多乐器的素描——钢琴、吉他、小提琴,画得很专业。
她还发现,江逾白虽然看起来不好接近,却会在同桌忘带橡皮时,默默递过去一块,没说话,只是用指尖敲了敲同桌的桌子。
这些小细节,像一颗颗小石子,投进林微然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开始觉得,江逾白不是妈妈说的“坏孩子”,她只是和自己不一样,活得更自由,更随心。
放学的时候,苏晓约林微然一起走。林微然收拾好书包,刚要走,就看见江逾白把一个黑色的本子递过来,是那个速写本。
“这个给你。”江逾白说,语气还是很平淡,“里面有一些画画的技巧,你要是想画,可以看看。”
林微然愣了下,看着手里的速写本,封面是磨砂的,摸起来很舒服。
“我……”她想拒绝,却看见江逾白的眼神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分享,像同学之间借笔记一样自然。
“拿着吧。”江逾白说,“反正我也用不上了,新的速写本已经到了。”
林微然犹豫了下,还是收下了。
“谢谢。”她小声说,声音比平时大了点。
江逾白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
林微然抱着速写本,跟着苏晓往外走。
苏晓看着她手里的本子,笑着说:“微然,你和江逾白好像熟起来了嘛。”
林微然的耳根有点红,小声说:“就是……同学之间,借个本子。”
“哦~”苏晓拖长了调子,笑得暧昧,“我看她对你挺好的,还把自己的速写本给你。”
林微然没接话,只是把速写本抱得更紧了。
她心里有点甜,又有点慌。
甜的是,江逾白愿意把自己的速写本给她,慌的是,自己好像越来越在意江逾白了,在意她的话,在意她的画,在意她的一举一动。
回到家,林微然把书包放进房间,关上门,才小心翼翼地翻开江逾白的速写本。
里面果然有一些画画的技巧,用小字写在页边空白处。
“画树叶时,要注意光影,亮面线条轻,暗面线条重”“画人物时,先抓动态,再扣细节”。
除了技巧,还有一些小小的批注,比如“今天的风很大,梧桐叶落了一地,适合画动态”“下午的阳光很好,光影对比强,适合画静物”。
翻到最后一页,林微然的呼吸顿了下。
那幅未完成的教室角落画,已经画完了。
阳光落在课桌上,桌角放着一支钢笔,旁边压着一张小小的画纸,画纸上是一片梧桐叶——和自己画纸上的那片,很像。
林微然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她赶紧合上速写本,捂着脸,感觉脸有点烫。
她不知道江逾白为什么要画这个,是特意画的,还是巧合?
她只知道,自己好像不那么怕江逾白了,甚至有点期待明天上学,能再和她多说几句话,能再看看她的画。
晚上,林微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想起江逾白的红头发,想起她认真画画的样子,想起她递橡皮给同桌的小动作,想起她平淡却真诚的话。
心里像有只小虫子,轻轻爬着,有点痒,有点暖。
她拿起手机,点开浏览器,输入:“怎么才能画好梧桐叶?”
搜索结果跳出来,有很多教程,林微然认真地看着,心里想着,明天可以问问江逾白,这个教程对不对。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落在书桌上的速写本上。
林微然睁着眼睛,看着那道月光,心里第一次冒出个念头。
也许,江逾白不是“坏孩子”,也许,和她做朋友,也没那么可怕。
这个念头很轻,却像一颗种子,落在她心里,慢慢发了芽。
第二天早上,林微然走进教室的时候,江逾白已经在了。
她看见林微然,点了点头,像昨天一样打招呼:“早。”
林微然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小声说:“早。昨天……谢谢你的速写本,里面的技巧很有用。”
江逾白的笔顿了下,抬头看她,嘴角好像勾了下,很快又恢复平淡:“有用就好。”
林微然看着她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的红头发上,泛着暖光。
她鼓起勇气,又说:“我昨天看了个画梧桐叶的教程,你能帮我看看,对不对吗?”
江逾白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惊讶,然后点了点头:“可以。”
林微然的心里,瞬间像开了朵小小的花,暖融融的。
她不知道,这朵小小的花,会慢慢长大,长成一片梧桐林,把她和江逾白,紧紧裹在里面,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