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砥的视线触及云宓的身影时,眼里荡起一丝微澜,但很快便消散无踪,他搁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已走到案前来的云宓:
“明澄的几份残卷已初步理出,其中有些指法谱字,歧异颇多,需细加甄别。你深谙羯鼓技法,此卷关涉演奏根本,或需你主理。”
他将三份原稿和新整理出来的乐谱轻推向云宓案头的方向,动作不疾不徐。
“辛苦了。”
云宓朝他微笑,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将注意力贯注在他递过来的乐谱上。
值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笔尖舔墨、落于纸笺的细微声响。因各自手头都有事在忙,云宓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一盏茶过后,阮永便来了。见到云宓和周砥都在,他有些惭愧,一一跟两人道早安。
日头渐高,案头上放满了从外得来的那些古谱及部分周砥将其复原出来的谱子,每得出一篇,云宓便会用羯鼓试着演练,阮永会仔细地聆听,看是否哪里有需要调整之处。
三人就这么一边研究,一边摸索演练,有小火者进来为三人换了新茶。云宓正凝神辨识一个模糊的字谱,抬手间不慎碰到放在案沿的茶盏,青瓷盏盖被掀翻发出一声脆响,眼看茶盏连带着热腾腾的茶水就要滚落在她身上,刹那间却见一只大手迅速扣在了茶盏的口沿,将原本已经倾倒的茶盏握在了手中,并将茶盏快速地移向一边远离了云宓,里面的茶水则尽数泼在了那只手心,滚烫的茶水从他的五指缝中流泻而出,撒在刚校勘出来的两份乐谱上,新鲜的墨迹立时被水泅开来,一片模糊。
云宓惊骇地看向一旁的周砥,连忙扯出帕子捂住他手心,擦拭残留在他手上的滚烫茶水,阮永则马上叫人去请太医来。
云宓看着周砥被烫得通红的手,抱歉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拉着他的手用帕子小心地给他轻柔地印着上面的水渍,并朝他的手掌吹着凉气,希望能让他舒服些。
周砥不声不响任由她拉着,见云宓眼中有泪光,便安慰她:
“无碍。并不是很疼。”
云宓不由抬眸看向他,见他虽然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澜,可他的面色却明显泛白,显然是强忍着疼。
云宓内心愧疚翻涌,“对不起。都是我太不小心……”
“泼在我手上,总好过泼在你身上。”
听他这话,云宓蓦然抬眼,对上他饱含深情的眸子。
她飞快地垂下了眼帘,避开他的视线,原本轻柔印拭的动作变得僵硬而慌乱。
“太、太医怎么还没来?”她喉间微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仓促地转向门口,又飞快地扫过他红得刺目的掌心,却始终不再与他的视线相接。
“应该快到了。”阮永边答边将桌案上的茶盏小心地撤到了一边,开始收拾案上的一片狼籍。
好在茶水淋湿的只是周砥新写出来的文稿,那些珍贵的古籍并没有遭殃,只是周砥刚刚的一番辛苦白费了,又得重新来。
尽管被打湿的纸张大半已面目全非,但上面尚未被茶水完全吞噬的残迹却瘦劲峭拔,每一笔都如刀刻斧凿,力透纸背,转折处锋芒内敛却又棱角分明,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谨与疏阔,且墨色浓黑沉郁,行距疏朗有致,即使是在匆忙的校勘记录中,也绝无潦草敷衍之态。
如此优美专注的书笔,阮永舍不得将其变为废纸,于是把它放到角落里晾着。他将桌子上的文籍好好拾掇了一番,尽量腾出些空余的位置来。
刚才桌上的东西太多了,那沏茶的小火者估计实在不知将茶盏往哪里放,只能将其搁在了桌子边,这才让云宓一时不慎将茶盏打翻。
半个时辰后,太医提着药箱赶来,先用甘草水将他的手冲洗一遍,再涂上清凉镇痛的药膏,又用干净纱布薄薄包了两层,嘱咐这几日需避水避热,按时换药。
处理伤口时,周砥始终沉默着。
云宓站在一旁,看着他那只平日里修长优雅、执笔如舞的手此刻却被纱布包裹得只露出四个指头,一动不动地搁在案上,心中越发愧疚,五味杂陈。
待太医离去,云宓和阮永都劝周砥回家休息,周砥却坚持待在值房继续忙手边的事情。
他是翰林侍读,从下月起,便得在文华殿连同其他讲读官开始为圣上讲经筵,他得在这个月底前将手中所有的古籍校勘完,故今日几乎天没亮他就已经来了值房,云宓到时,他已经在这里做了一个时辰的事了。
手头的任务重,偏偏烫伤的是右手,若带伤写字,岂不是更疼?!也不利于伤口恢复。
云宓只好跟他商议,他校勘的时候,她来帮忙记。
周砥同意了。
他展开一卷残谱,云宓坐在他身旁,跟着他的思路书写。
她现在写的这篇谱是刚才周砥写过的,但他写的被茶水打湿全泅成一片了,只能重新写。
云宓看着自己有些拿不出手的字,瞥了眼被阮永晾在角落他写的那份,有些自惭形秽,偏偏她写的时候,周砥应该是怕她出错,总盯着她下笔,她便如同之前被夫子盯着练字时一样,紧张又局促,手微微发抖,而越是紧张便越写不好,写出来的字虚浮无力,有些甚至还歪歪扭扭。
正懊恼间,却听身侧传来周砥清冽的声音,不带半分责备,只有纯粹的点拨:
“腕虚则字浮。”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确实有些发虚,因太过紧张手心还微微发汗,握笔的指间滑腻腻的。
周砥语调平缓继续道:
“执笔贵在沉实,不光指力,更在心神凝聚。书写与击鼓其理相通,皆需气定神凝,力发有度。你击鼓时,槌落何处,力贯几分,收放自如,心中自有丘壑。运笔亦当如是,不必视其为畏途,但以奏乐章之心布局点画即可。”
听他一说,云宓心中一动,试着摒弃杂念,将眼前的纸笔想象成熟悉的鼓面与鼓槌。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执笔,回忆着击鼓时那种力量由肩臂贯注指尖的感觉。
这时周砥指尖点住一个谱字:
“试试 ‘ㄓ’符的写法。起笔需果断如鼓点初落,收笔则利落如槌离鼓面,不必拖沓。”
云宓依言落笔,果然比之前沉实许多,虽然依旧谈不上漂亮,但笔画清晰,结构端正,再无虚浮之感。
见她有所悟,周砥便道:
“字可以慢慢练,但此番书写不必过分在意其字体的优劣。校勘之道,首重在‘准’。字迹工整清晰,便于识读即可。你我二人校勘,重在核对无误,非为书帖传世。”
听他这番宽慰,云宓心中的焦虑瞬间去了一大半,再次书写时已不会再因他的注视而紧张,她按着他刚才的指点认真的写好每一个字。
身侧的青年不动声色地从自己案头取过一张特制的砑光福字笺,轻轻压在云宓的稿纸下,以便让她的笔尖运行更为流畅顺遂。
当暮钟荡过文华殿的鸱吻时,云宓将写好的新稿与古籍一起锁入檀木匣中,与周砥、阮永一起走出值房,最后出了东安门后,阮永与他们分路离去,云宓也同周砥道别蹬上了自家马车,先他一步驶离了东安门。
候在一旁的冬阳将脚凳放上,并为主子挑起了门帘,在主子侧身上车时,冬阳注意到了他缠着纱布的右手,不由惊问:
“公子,你的手怎么了?”
周砥淡然回道:
“无碍。不小心被茶水烫到了。”
“要不要紧?可有看过大夫?”
冬阳见主子整只手掌都被包裹着,显然被烫得不轻。
“御医看过了。”
周砥弯腰坐了进去,示意冬阳将门帘放下。
本想再问问是怎么烫到的冬阳也只好闭嘴不再言语,坐上车辕赶着车往云宓离去的同一方向驶去。
走在前头的云宓在车驾行经工部官署的街巷口,她撩起窗帘往外瞧,见有官员不断从巷子里走出来,唯独不见她想见的那个身影。
“小官。”
正黯然失落,见车外有人喊她。
循声一看,五哥云玘正立于街边的栓马桩前看着她。
“五哥。”她透过车窗朝兄长笑。
“刚刚在找谁?你五哥我已经不在工部了。”云玘嘴角噙着笑。
云宓见兄长一副明明看破却还故意调侃的神情,不禁脸一热,索性大方承认,“我自然是在找李大人。”
云玘嘴角的笑意再藏不住,轻咳了咳,回归正经,“辞疴在外检修河道还未归。”
“还未回?”云宓惊讶。
“是啊。”云玘答道,“他这一出去就是半年,河南一带河道众多,年年水患不断,他这一路过去又不止一个地方,整个西南方向的河道都要一一检修。”
云宓 “哦”了一声,问道:
“那他还要多久能回?”
他之前跟她承诺过的事,她可还记着呢。
云玘便道:
“十天前我收到他的信,说如果计划无误,下个月月底前便能回京。”
一听说李康下个月能回京,云宓面上掩不住欢欣。
云玘无意间看见前方拐往翰林院的巷口处,周砥正下车走进去的身影,他回转视线看向妹妹:
“难得你与周翰林一起朝夕相处半年之久,心里还能不忘李辞疴。”
云宓一听他这话当即嗔道:
“五哥你说什么呢?”
她对周砥的那份心早已随前世的自己死得透透的了。
云玘一听,放下心来,“如此甚好。”他凑近车窗,轻声低语,“辞疴在信中跟我说了,说待他回京,便第一时间来云家提亲。”
云宓朝兄长笑,“我知道。”
“你知道?”云玘惊讶瞅着她,“你们也有通信?”
云宓随解释:
“不瞒五哥,我们曾在南下途中的驿站遇见过,他就是在那时跟我说的。”
云玘这才想起云宓外出采风的地方为河南与西安,李康也是在那一带检修河道,两人在路上遇到也不足为奇。
兄妹俩一路同行回了家,各自在门口下车、下马,并肩走进门的当儿,云宓问兄长:
“五哥,你有见过你那位未婚妻曹姑娘吗?”
“不曾。”云玘简短答道。
“你想不想见她?”
她不无好奇地瞅向兄长。
云玘轻咳了咳,“是你想见她吧?”
云宓禁不住笑,“难道你不想?你就不好奇你未来的妻子到底是个貌比西施的美人还是个灰容土貌的丑女?”
云玘脚步一顿,看向妹子:
“曹姑娘乃曹主事的亲侄女。曹主事虽年至中年,可也面若银盘,五官精致,从他的面貌不难推断我未来岳父的模样指定不会差。曹家在杭州好歹是官宦之家,娶的妻子在容貌品行上的要求自然也不会低。据曹主事说,我未来岳母乃江南沈姓世家的旁支,父亲容貌不差,又有一个世家门第出身的母亲,曹姑娘还差得了吗?何况自古江南出美人,江南女子……”
云玘唇角漾起一丝浅笑, “自该是水做的肌骨,弱柳扶风,横波顾盼。”
这并非他的凭空幻想,而是他几年前游历江南时,亲眼见识过的美人风韵。
“啧啧啧。”云宓戏谑地瞅向兄长,“看来五哥暗地里没少好奇未来嫂嫂的容貌啊! 竟从曹主事的面皮儿推断到未来岳父大人的容貌,再从曹家的门第规矩想到岳母大人的风仪,最后连江南女子的风韵都搬出来了!如此抽丝剥茧、细致入微的推测,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云玘:“……”
他承认确实暗地里不止一次地好奇过、幻想过,虽然曹主事曾说过那位曹姑娘模样不俗,可他还是好奇她到底长什么样子,这才根据曹主事的五官面貌推测过她的容貌的。
云玘想到数个夜里对未来妻子的无限幻想,这会儿又被自家妹子拆穿了心思,竟不自觉地红了脸。
云宓见兄长一脸无言以对的窘样,‘噗嗤’一声笑开来:
“好了,不逗你了。我就等着看我未来嫂嫂是否真如五哥说的是“水做的肌骨,弱柳扶风,横波顾盼”。”
说完便丢下云玘脚步轻快地进了二门。
回来喽!休息了两天,好多了。感谢各位宝宝的关心哈,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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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