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初冬来临,京城的天气已日渐寒冷,皇宫内苑里,曾经葳蕤的草木已褪尽繁华,枝桠如墨线般疏朗地划向灰白的天穹,几片残留的金黄叶片在寒风中打着旋儿,虽有日头悬着,那光却淡薄无力,只将重重殿宇的飞檐斗拱拉出长长的、寂寥的影。
尽管外头风冷,但被迫在床上趴了两个多月的云宓还是坚持到外头来走动。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动作间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但总算能摆脱那方寸病榻,感受这凛冽却自由的空气。
这日,她再次向皇后提出了回家休养,皇后问过太医,确定她可以回去,只要不剧烈活动,好生静养,再养上一两个月基本可以痊愈。
养伤期间,自是不能再入宫教习温宜打羯鼓了,温宜因此很是失落,舍不得跟云宓分开,最后云宓只能答应她,每隔五日便会入宫看她,以检阅督促她练习,温宜这才开心起来。
皇后派了数许宫人侍卫护送云宓回家,还未及家门,云家就早已收到消息,均在家里候着她。
被父母兄长以及叔伯婶娘等一众亲眷迎进了门后自是少不得一阵嘘寒问暖,相互慰问,直到大家说完了话一一散去,袁氏才拉了女儿进房,解了她的衣裳查看她的伤势。
因主要伤在骨,表面倒也看不出来什么,手上的夹板也取了,只左边肩背处有一些刚长好的浅显疤痕,袁氏抚了抚那些疤,担心地问道:
“宫里的太医可有说,这些疤能不能去除掉?”
她一个女孩儿,若在背上留这么一道疤,那可怎么好?
云宓便道:
“母亲放心,太医给我配了可盈肌祛疤的药膏,每日涂抹两次,不消半年,就可以去除。”
袁氏这才放了心,之后又细细问了她受伤的种种,母女二人说了几许体己话,云宓又去书房找了父亲,云闳知道她记挂着郢王府的事情,便将大管家云秩唤了来。
云秩进来后随将近来在郢王府的进展向云宓汇报。
不久前,云秩在王府锁定一个叫阿快的小厮。阿快在王府管事吕襄手下办事,前段时间因犯错,被吕襄杖责三十,阿快由此暗里记恨上了吕襄。云秩便趁隙收买拉拢了阿快,让他潜伏于吕襄身边,做自己的眼线。
云宓听完云秩的讲述,问:
“此人可靠吗?”
云秩便道:
“此人原名冯进,五年前在自己的家乡丰县,于赌坊失手打死了当时知县的儿子,为了躲避刑法,逃窜至京城卖身进王府为奴,改名阿快。而当年的丰县知县如今已升任为四品京官,现就居住在京城,却依然不忘让人搜罗当年的杀子仇人。我让人将阿快的这些过往查了出来,捏着他的把柄威逼利诱,不怕他不听话。”
听云秩这样一说,云宓才算放了心。前世云家送进王府的所有东西均由管事吕襄负责验收,郢王谋反的内幕他必然知晓。到时让这个阿快暗中查探,不怕抓不到郢王谋反的证据。
“让这个阿快机灵点,重新取得吕襄的信任。”
云宓交代完便出了主院书房回到樨香院,绿萼和朱砂抱着她是又哭又笑,她在宫里养伤这段时间,两个丫头想她想得紧,又担忧她的伤情,每日都愁眉不展,今日总算把她全须全尾地盼回来了,自是激动无比。
云宓这会儿一心想着云泽和云澜,凭他俩的机敏,该是知道她今日出宫回家的事,这会儿只盼着二人能快些回来向她禀报这两个多月来的收获。
果然在刚歇了一个午觉起来,绿萼便称云泽云澜在垂花门外候着。
云宓快步走了出去,果见兄弟二人同时候在外头。云宓将他们带到一处偏厅,待落了座,听云泽和云澜将各自探到的情报一一呈报。
不出她所料,上一世王瞻做食盐生意的门路果真是贾京给的。
在大乾,盐的贩卖由朝廷管控,先帝之前,商人要经营食盐生意,需向边镇要塞输送粮食或马、帛、铁等军需物资,经地方府衙验收后领取盐引,再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支盐。
因边塞之地路途遥远,军需物资加来往的车马人力,成本十分高昂,只有家底雄厚的商人方承担得起,故经营食盐的商人并不多,各大盐场的供应也就绰绰有余。
但自先帝开始,先帝为了充盈国库供自己享乐,将向边塞输送军需物资改为直接向户部缴纳银两换取盐引,七两银子便可换一引,一引可支盐三百斤,算下来,大大节省了商人成本,便开始有很多商人缴银换引。
卖盐的人多了,盐场供应不过来,领了盐引却支不到盐的比比皆是,常常需要等上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方能支上盐是常有的事,而那些有门路的人却有优先支取的权利。
京城的盐指定由两淮盐场供应,若到指定以外的盐场支盐,则被视为违法的私盐,被发现是要被下狱的,故正经商人都不敢冒此风险,只能耐心地等。
贾京乃山东清吏司郎中,除了负责整个山东地区的财政收入,还兼管着南直隶部分区域的盐务,其中就包括两淮盐场。
云宓在宫中两月余,而这两个月里,王瞻因走了贾京的后门,得以越过其他盐商优先支取食盐,已将食盐生意做起来了。
云泽和云澜看着沉思中的云宓,心中还有一事不知如何跟她开口,毕竟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种事总归有些难以启齿,可又不得不说。
最后还是云泽鼓起勇气禀道:
“姑娘,还有一事,需要跟姑娘禀报。”
“快说。”云宓道。
“三姑爷他……与贾京的夫人姜氏有染。从上个月开始,姜氏借初一、十五两日去报恩寺祈福为由,二人在报恩寺附近的一处别院私会。”
姜氏已经四旬有余,比王瞻至少大了十几岁,王瞻却把姜氏哄得开开心心的,两人时常背着人眉来眼去。
云宓脸上现出一丝平静的冷笑。
看来王瞻能走通贾京的门路,这个姜氏帮了不少忙。要不然他王瞻何故要去勾搭讨好一个半老徐娘?!
她不愠不怒道:
“下回他们私会时,记得及时来报。”
云泽云澜应承退下,云宓回到自己院子没多会儿,云舒便带着两个女儿进了门。
金穗儿和银穗儿嘴里唤着“小姨母”,姐妹俩走至云宓跟前,姐姐金穗儿道:
“小姨母,我们来看你了,你的伤好些了吗?”
金穗儿今年八岁,平日很是乖巧懂事,惯会说话。银穗儿才四岁,还是懵懂无知的稚儿,因往日云舒时常带她们回云家,云宓常带着她们玩,故姐妹俩跟她十分亲近。
云宓逗了逗两个小甥女,让绿萼朱砂端了可口的点心带她们到别处玩,云宓和云舒则坐下来说话。
云舒关问了一番她的伤情,得知她已无大碍,方谈起正事:
“这两个多月,王瞻从我这里拿了不少东西出去,物件银钱都有。全是拿去讨好贾京的,我按你之前的交代,都一一记了账。花了那么多钱出去,好在也得了些回报,他走了贾京的门路,可优先在盐场支盐,一口气就开了三家盐茶铺子,生意倒也算兴隆。”
“姐姐做得很好。”云宓道,“以后继续如此。”
云舒有些担心,“还要这样下去多久?王瞻见我近来大方,便越发地贪得无厌,尽挑着好的要。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的嫁妆都要被他搬空了。”
“姐姐放心,我到时会让他把从你这里拿走的东西,一一赔给你。”
姐妹二人说完正事,云舒又将话题转到云宓受伤一事上,仔细问了那天的经过,又拉开她的衣裳看了看她的伤处,细心嘱咐一番。
姐妹俩说完话,云宓想到前世的姐姐不久后就患了血崩之症,便问她:
“姐姐,你近来每次来月事时,可有感觉有何异常?比如血量比以往多了,或是肚子疼什么的。”
云舒摇摇头,“没有。我的月事一向规律,并未见有什么异常之处。”
虽是如此,云宓还是不放心,让人去请了大夫来给云舒看诊。
大夫看过后,也说云舒身体康健,无任何问题。
云宓心里还是不安。前世姐姐得了血崩之症,来月事时血量比平常多了许多,头两个月她没有在意,直到后面越来越多,方请来大夫相看,却没调理好,反而一月多过一月,流血的时间也一月比一月长,人很快变得阴亏血虚,哪怕日日拿人参、阿胶进补,也无济于事。被王瞻休弃后,她已是行将就木,也跟着云家人一同被下了狱,仅过来两天便惨死狱中。
送走了大夫,云宓便嘱咐云舒,以后每月都要请大夫看诊,有任何异常都要引起重视。
云舒应下,带着两个女儿跟母亲和妹妹一起用了饭,方回王家去。
云宓刚歇下没一会儿,天色便暗了下来。外院有人进来请她,说是李康李大人随着五公子来探望她了。
因是外男不便去她的闺房看望,父母双亲便让人将她唤到外院去,与李康打个照面。
厅堂里,云闳、袁氏、云玘正与李康闲聊着,见她出来,李康便起身朝她揖手,并说道:
“听闻云姑娘从宫中回家,辞疴特来看望。云姑娘可大好了?”
他听闻她今日从宫中回家,故忍不住一下值便随着归璞前来探视。
云宓微笑答道:
“多谢李大人关心。我已无大碍,再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李康见她明显比往日瘦了些,但精气神尚可,从外看似乎跟没事人一样,故也放下心来。
彼此客气寒暄一番,云宓与父母兄长一起陪着入座,因着李康与云玘常有来往,云闳与袁氏对他并不陌生,一时之间说说笑笑,气氛融洽。云家人本欲留李康用饭,李康却婉拒了,近天黑时告辞离去。
袁氏将李康特意带来的礼品打开来给云宓看,乃人参、阿胶、当归等物,这三味药配在一起有滋阴补血,补气强身之效,对受伤之人更有促进伤口愈合之用。
东西自然都是好东西,只买这些东西只怕花掉了这位李大人好几个月的俸银吧?!
云玘看着那些补品说道:
“我让那傻小子不用买这些,怎么劝都不听。”
云闳便道:
“既是人家有心送来的,便拿去厨房炖上,给小官吃了,别辜负人家一片好意。”
说着便将补品交给下人拿下去了。
云玘又关问了一番云宓的伤势,兄妹俩久别重逢相互问候一番,方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