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得早,陈远香赖在邓猛女这玩了一个时辰,后还是被婢女唤才不舍离开。
这烦人精一走,邓猛女霎时浑身轻松,出院游荡。永欢欲跟,却被邓猛女阻止:“我一个人散心,你莫跟。”
邓猛女初来乍到,不知宫中规矩,到处走。皇宫长廊曲折,小门大门不断,若迷宫。她误打误撞来到芳林园。
此园全是桃树,无奈寒冬花落,只余秃枝萧木。邓猛女愈发觉此地阴森,仿若阴官出没之地。少顷转念,若是阴官,岂不是地狱?若是地狱,岂不是可投胎?
邓猛女全然不喜此处,此地此世的一草一木,她看见就觉窒息,厌恶不堪。尤其是皇宫,若她是执政的皇帝,高坐龙椅,打江山护社稷,那倒尚可。若是窝于后宫,争宠卖弄风骚,那还不如地狱。
她撕烂衣裙,扯出一长布条,想写些什么,却苦无笔墨。游观四周,也无可用之物,她心下一狠,咬破手指,血写“枕风思愁年,心花落残枝”。
写罢,邓猛女将绸带条系于秃枝,又跪在雪地祈祷:“天神,土地神,求求您显显灵,让小女回家吧。若能让小女回家,小女定为各位日日上香。”
她愈来愈哽咽,眼角淡红。邓猛女先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学物理,做实验,觉世上没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事。直到穿越,她的信念分崩离析。
原身的体质是真不好。跪不到半刻,邓猛女就觉腿痛脚麻,浑身也愈来愈冷,无奈只得回院。
殊不知,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袭人。
“皇上,您何故来这荒园?”
提灯李公公扫望四周,只觉阴森晦气,不寒而栗。
刘志龙袍加身,行于前方,正欲开口却见风中粉带。那粉带摇曳生姿,柔中作舞,舞中有烈。
李公公瞥了眼,霎时毛骨悚然,颤颤巍巍道:“此处娘娘不来,下人也不来,怎会有绸带……莫非是白娘娘……”
此话一出,刘志猛拍李公公帽檐,蹙眉闷道:“你想去陪她?”
李公公惶惧磕头:“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见其不禁逗,刘志摆摆手道:“退下吧。”
“诺。”一行人退至园外候着。虽下令退下,但皇帝毕竟是皇帝,需时刻关注保护。
刘志解下粉绸带,酌字酌句道:“枕风……思愁年,心花……落残枝。”
粉带尚留余香,想来是哪位妃嫔,亦或是哪位宫女所写。刘志觉其有趣,他竟不知后宫有如此才女。虽未见面,但闻粉带,刘志便确信绸带主人是位美人,在对闻香识女人这方面,他经验颇深。
思忖片刻,他道:“来人,备笔墨。”
李公公闻令速呈纸笔,欲将功赎罪,博一番好印象。
刘志见纸不悦,薄纸如何挂于枝头?为与其作配,他命李红红撕烂宦衣。洛阳冬,大雪纷飞,衣衫褴褛定寒身。无奈皇命在上,李公公为表现自己,将袍子麻溜脱下。
“嘶啦——嘶啦——”宦衣霎时成为烂布。刘志在众多碎布中挑了块工整的,洋洋洒洒写下“何故忧华容,朱影浸莹眸”。
他写完又念了几遍,眉目开和道:“小李子,我作这诗如何?”
李红红颤颤巍巍,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担忧作答。他没读过什么书,只识得几个大字,分不清好赖,但夸总没错。他迎合道:“好诗好诗,陛下才学过人。”
闻其言,刘志开怀大笑,将布与粉带缠于枝头,乐呵呵离去。
簇簇灯火,于雪夜中一窝蜂来,一窝蜂散——夜愈来愈黑,愈来愈寒。
在这黑暗中,邓猛女迷失方向,她本是路痴,南北不分。先前也真是意气用事,属实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宫中规矩。现下后悔莫及,她受寒风,望朱墙,恐惧不断上涌。
过于害怕,病急乱投医——她看到门就进,看到拐角就走。
须臾,她见前方一行人抬着凤辇汹汹来袭。此处无拐角亦无门,邓猛女无处遁形,哆哆嗦嗦面朝朱墙,祈求那些人别看见自己。
显然不可能,为首太监喝道:“何人在此,见到袁娘娘还不下跪!”
此话一出,邓猛女迅速跪地,颤颤巍巍道:“小女……小女参见娘娘。”
闻其言,一宫女尖酸道:“哪来的贱婢不懂规矩,竟自称‘小女’。”
邓猛女身子一顿,忙道:“奴婢参见娘娘。”
她此时此刻,真想抽自己两耳光,乱跑什么。若是在被打死,顶多受些苦头,一了百了。若是受刑,无论是何朝何代,缓刑酷刑,她都受不了,生不如死的感觉太可怕。
袁楣安凤眼微眯,似笑非笑道:“你是哪宫的宫女?”
邓猛女依旧颤声:“奴婢……奴婢是今日入宫的采女,邓猛女。”
闻言,袁楣安微愣。选秀日子已过数月,邓猛女此时入宫,定是高官塞来的。而朝中有如此权势的,屈指可数。她试探道:“你是如何入宫?”
邓猛女答:“梁冀!梁将军送奴婢来的。”
此话一出,袁楣安扫了眼身旁宫女,眉开眼笑,温柔道:“原来如此。妹妹初来乍到,定是迷了路。”她唇扬齿露,眸子却无半分笑意:“苦杏,你送妹妹回去。”
身旁的苦杏接收眼神,搀起邓猛女,佯作恭维道:“姑娘,走吧。”
邓猛女惊魂甫定,她先前对梁冀可谓是看见就烦,浑身难受。眼下彻底改观,在这封建时代,有个权高位重之人喜欢她,似乎是个不错的待遇。且,还可以搬出对方撑腰。
这种感觉不要太爽!
苦杏在前引路,将邓猛女送回采女院。她一到院便不停张望,也不知在瞧些什么。后见永欢出来,方告退。
永欢见邓猛女面白如纸,忧道:“小主,你去哪了?衣服咋还破了。”
领教了气场压人的娘娘,亦见识了宫人的不怀好意,再瞧满心满眼全是自己的永欢,邓猛女霎时泪目,委屈尽数涌出。
永欢手足无措,掏出手帕替其擦泪:“小主,你怎么了?发生何事?可是有人欺负小主?”
一连串的关心,邓猛女哭得更凶了。她抱住永欢,呜咽道:“永欢,你真好。”
原身从未这般抱过永欢,也鲜少夸人。永欢一时心情复杂,不知该喜该忧。她知不合规矩,但见邓猛女这般伤心,推开的话是如何也道不出口。
邓猛女泪下潸潸,捏了捏永欢的发髻,坚定道:“永欢,日后你不必称奴,在我面前唤‘我’。我认你做妹妹可好?”
此举在永欢眼里荒唐可怕,毫无规矩。她慌忙跪地,猛摇头道:“不可,尊卑有序。奴婢出生卑微,小主金枝玉叶……奴婢断不能……”
话未道完,邓猛女用力拉永欢,试图将其拉起。无奈对方怎么拉都不起,邓猛女见无效,索性也跪下。这可真吓坏永欢了,她惶惧摆手,换她拉邓猛女。
主子跪奴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永欢一时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慌神急哭。
邓猛女愕然起身,不知所措道:“你怎么哭了?别哭别哭。”
永欢见其起身,泪瞬间止住。邓猛女对此万分无奈,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她双手压其双肩,义正言辞道:“从今往后,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我们姐妹相称,不准拒绝。日后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可记下?”
闻其言,永欢不知是喜还是忧,双眸莹然有光,眼角红淡,泪窝于眼眶若流非流。
邓猛女捏了捏永欢小脸,莞尔道:“好啦,快睡吧。明日早些起来,帮我个忙。”
永欢点头答应,为邓猛女铺好床,吹了烛。
冬是邓猛女最厌恶的季节,黑夜多。人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冬天,太阳还没出来,人就得起床。
“小主,小姐,姐姐。”永欢轻声道,不断改口。
邓猛女睡眼惺忪,哀嚎连连。明明才就寝,怎么就该起了?她缩在被窝,不愿动弹。但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昨日挂的衣带,必须解下,以防后患。
她踢开被子,时而如蛆虫,时而如蝙蝠,在床上怪异拉伸。
永欢无奈摇头,将脸盆端放床头。邓猛女见不用下床,眉飞色舞洗脸。洛阳的冬水太寒,她霎时醒神。
邓猛女披上梁冀给的狐裘,俯于永欢耳边,小声道:“我要去一个地方,你记路,可好?”
永欢愣愣点头。
夜魆黑,邓猛女照零星记忆摸索试探,约莫半刻,还真让她找到了。
只是……原先的粉带旁多了条红带。
邓猛女惊后又喜,莫非有同命之人。她激动解开布条,上面题了两行诗,虽是古文,却能看懂,也许这字跟她有缘。
“何故忧华容,朱影浸莹眸……”邓猛女喃喃,前句还觉正常,后句便觉怪异。朱影应指宫墙,四四高高的宫墙,有何可喜?看了哪会莹眸?
永欢不识字,明确尊卑。主子的事她不过问,主子的信笺她不看,始终与邓猛女隔了半丈。
却不知,她这分寸感让邓猛女心空落落的。邓猛女将布条呈至永欢眼前,莞尔道:“小欢可要看看?”
闻其言,永欢汗颜摇头:“我不识字。”
邓猛女恍然大悟,又将布上的话重复念给永欢。她心底也没底,不确定是不是此意,若是会错意还自作聪明展示,那可真尴尬:“嗯……差不多这个意思。”
永欢不解,睁大眼睛道:“差不多是何意?”邓猛女微愣片刻,笑道:“‘差不多’就是大概,应该的意思。”
闻其言,永欢粲然一笑:“小……姐姐造的这个词真妙。”
道来惭愧,这词不仅不是她造的,而且也不妙,顶多算个稀奇。邓猛女本想收了布条,如今却想搏一搏。若是红布主人再次返回,一来二去,没准可以交个朋友。
她长吁一口气,用力咬破手指。永欢见状惊惶:“姐姐这是为何?”
邓猛女轻拍其发髻,惨淡一笑:“无碍。”道完在布条背面写下“殊世化外浮心绪,怎生芳心赏艳景。”
写完便将布条挂回枝头,此时天愈明,邓猛女也得赶紧回院。
不知为何,有永欢在旁,邓猛女总觉安心。此时回院的路也记清,迅速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