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吹过一阵风,她稍微偏过头,躲过了那只手。
“不用了,姐姐。”她边说边后退,脚心磨在土路上,她感觉到发热的液体往外冒,湿了地面。
看着她戒备的样子,女人一下变了脸色,威胁道:“这群山环绕,你个小丫头片子,真以为自己能跑得掉?我告诉你,进了九环山,就没有出山这一说!”
说罢,上前死死抓住她的手腕。
腕骨像被铁链锢住,女人常年劳作的手力大无比,她挣不开,只得上半身后仰。
像学校运动会拔河,她底盘不稳,脚心又被钻心的疼折磨着,她失力一滑,弓身的虾一般,跌坐在地上。
女人趁势使力,要把她往村里拖,口中还大喊着某人的名字,叫他帮忙。
听见远处的脚步声,她不断蹬踹脚下的道路,企图增加些摩擦。
在女人第二次扭头喊帮手之际,她费力地挣脱出手腕,随地抓起一把泥土,朝女人脸上扬去。
随即手腕处的力气一松,她赶忙爬起,又接连捧了大把泥土,实实砸在女人脸上。
初春的冻土还未完全化开,她扣得手指甲疼。好在砸人脸上的威慑力旗鼓相当,女人本就粗糙的皮肤多了几片触目惊心的印记,再从尘土飞扬的迷蒙中睁开眼时,那可恨的丫头片子早不知所踪了。
还没完全回过神,便被狠狠袭来的巴掌扇歪了头,新痕旧伤叠在一起,在寒风中火辣辣地疼。
视线远处赶来的帮手和女人扭作一团,她收心,扭回头加快了脚步,将一男一女的骂声远远抛在身后。
这山里就没一个好东西。
不知跑了多久,她见证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周而复始,几个循环。
饿了吃土,渴了吃草,她倒也能活。
在某个黄昏,夜幕渐渐降临。腿部肌肉似乎正在慢慢溶解,酸胀感持续传来,步伐的开合变成机械的肌肉记忆。她潜意识里想停下,却不知大脑与大腿连结的哪根神经断了,根本无法控制。
她像是走下坡路的自行车,不停地奔跑,刹不下车。
她倒希望自己此刻就是一辆自行车,最普通的那种就行。最起码它最重要的辐条被外层的橡胶包裹着,不至于划伤。
又不知跑了多久,跑到她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她才勉强停下。
山中的夜晚寂寥,时不时传来空灵的虫鸣和夜风拂过草木的声响。
她饥肠辘辘地瘫坐在路边,又冷又饿又渴。
双眼逐渐适应黑暗,周遭的一切晃动的事物都有了模糊的轮廓。
草丛被风吹得很低,这些于寒冬中苏醒过来的嫩芽轻轻摇摆着。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抹诱人的翠绿。
喉头滚动,她无暇顾及手心的泥土,狠心薅了一把嫩草塞进嘴里。
说是一把,但它们扎根很深,她难以撼动坚实的土壤,攥住的一把里也只断了寥寥数片。
手心被嫩叶上干涩的毛刺划破,草汁在嘴里爆开,她慢慢咀嚼,榨干一切水分,随后吐出草渣,敷在伤口上。
爷爷教给她的土方法,不知道草是不是对应的种类,在绝望的此刻,也死马当活马医了。
树影摇晃,破碎的阴影落在她脚上。
无神的双眼盯着满地树影,意识慢慢变得模糊,她快要睡去。
转而一个冷不丁的念头冒出,影子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她蹭地站起身,往前挪了几百米,进到不能再进,直至脚下的碎石滚落山边,她拨开婆娑的叶片,看清脚下的光景。
有光的地方,才有影子。
脚下城镇灯火通明,温馨的夜灯射向落寞的九环山,洒在山间小路上。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一切痛苦都被她抛在脑后,她贴着山边,保证入目就是灯光,沿着道路走下去。
这一走又到了早上,她终于站在山脚下。
混入热闹的早市,虽人人对她避之不及,她还是逢人就问:“这是哪里?”
“小姑娘,这是蓝氏镇。”
“具体!具体一点!”
看她蓬头垢面的样子,加上听闻的传言,买菜的大婶认真说:“化钟市刚荆县蓝氏镇。”
化钟市,距离迈合市一千五百多公里。
眼泪瞬间涌出,她从未出过家门,跨省旅游的机会少之又少,这下她该怎么回家。
“哎呦,小姑娘,你先别哭。”
大婶连忙把菜篮子放下,捧起她的脸颊为她抹去眼泪,小心翼翼地说:“别哭,别哭呀。你是山上跑出来的吧……唉,一年送进去的有多少,能跑出来的又有几个呢?”
大婶拉着她在菜摊旁坐下,心里能猜出个大概,便问:“你家在哪里呢?”
“……迈、迈合。”
交谈的功夫,二人周边围起不少人,大婶拉过她的手,犹豫道:“……那可不近啊。”
“我说英丽,别多管闲事,省得山上人来找麻烦。你忘了上次老李家嚣张跋扈那样……”
“是啊,是啊,人各有命……”
“你有没有心啊,人小姑娘还是个孩子!”
“心?哼,要是有人多管管,我也不至于心狠。山上那群野人,有人敢带头治吗?”
“你有心,你管呗。你出钱,把她送回家。”
“得了吧你,不做好事,好歹嘴上积点德,小心下辈子——”
“怎么着?下辈子怎么着……我活一辈子是一辈子,这辈子快活就行!”
“哼,有这一遭,你能快活起来我就不姓文!”
“——行了行了,过多的咱不掺和,但好歹小姑娘跑到咱跟前来了,你们谁要愿意出钱,谁就出。不出的就该干嘛干嘛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出啥钱,直接报警呗!”
闻言,她攥紧衣角,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说小姑娘,报警是最安全的做法。不让报警,你别是骗钱的吧?”
话一出,头摇得更狠了。
周围的景色被拉成模糊的线条,闲言碎语变得不再清晰,眼一黑,她晕了过去。
感到脑袋在颠簸中碰到硬物数次,她支起手肘,应激般睁开了眼。
恐怖的想法并没有应验,她发现自己正安稳地坐在一辆客车上。
客车暖气开得足,即使衣着单薄,也不觉得寒冷。
她撑起身子,探头看看前后,再三确认这是一辆再平常不过的客车。
前挡风玻璃下方放这一块纸壳牌子,用红笔写着“化钟市—南兴市”的字样。
客满的座位上挨着形形色色的人,有线耳机听音乐的人,望向窗外发呆的人,拨弄手机的人,安详熟睡的人,人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她的脚下多了个包裹,里面装着字条、现金和衣物。
她展开字条,笔迹娟秀:“小姑娘,没有你的身份证,又怕野人讨下来,只能送你坐客车。我们凑了些钱,应该够你回家的。”
小心翼翼地收好字条,她抬头望向前路,一跳一跳的树影洒在纸壳牌上,她的心也跟着跳跃起来。
中间换乘了五六躺车,辗转过后,她终于在迈合落脚,结束被迫的流亡。
独属于迈合的那股咸咸的、潮湿的海风扑面,她突然变得犹豫。
得知她出逃的消息,人贩子会不会去找她?
刚迈出的脚步突然重达千斤。
可是爸妈应该报警了吧。人贩子不敢的。
她还是迈出了那一步,趁着村里人出海的正午,她走过熟悉的桥,朝家的方向走。
不巧,正如她所担心的,家门口蹲守了三两个陌生人。
还有个她认识且无比亲密的男人,她父亲。
“跑了?不可能,妮妮胆子小,跑不了多远的。”
此刻,最亲密的称呼变成了最确切的指证。父亲向来伟岸的形象瞬间崩塌,虽然父亲脾气不好,总是打骂她,不让她上学。可她明白,父亲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家。
父亲日益佝偻的腰背、泛花的眼睛、风湿的关节,这些她曾经心疼并想为之解忧的软肋,变成锐利的罪证,堵住她的嘴。
十天的奔波,没换来她想象中的结果。
妈妈呢?
她瞬间脱力,扶着墙根,按耐住不安的心,听父亲把话说完。
“她到底是不是你生的?小丫头精得很,在王家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就等着跑呢!”
“咋可能?她在家可是被我治得服服帖帖的。”
付晓东得意地笑笑,可身边人没好脸色:“吹牛波呢?这几天你盯着点,我去幸福小区蹲着。有消息立马汇报,不然这钱我可一分都不给。”
“得得得。”
几人要走,她赶忙往村口跑。
她记得村口有块大牌子,躲到后面。却因为脚步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扶着牌子才勉强稳住身子。
待几人走后,钻心的酸痛传遍四肢百骸。她干脆抱着牌子坐在地上,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
她没家了。
被最亲的人抛弃的落寞感像潮水般淹没了她,父亲要把她卖掉供俊宇读书,把她卖掉养家糊口。母亲嫌弃她不会做家务,不会照顾弟弟。弟弟整日哭喊,用玩具砸她,拽她的头发,她也没法伸冤——你是姐姐,你让让他。
前半生的记忆碎片一股脑涌现,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能想起来的偏偏是这些糟糕堕落的场面。
心脏像被剌开个豁口,酸水、鲜血迸溅出来,她小腹酸麻,哭成泪人。
她的委屈没处发泄。她憋闷,难捱。
她竭力回想,绞尽脑汁,榨干脑汁,想啊想。
平日里的温馨荡然无存,脑子控制不住地想自己被埋怨、被嫌弃、被责骂的场景。
支撑她一路的信念熄灭了。
她的骨血里藏着一条线,牢牢地和亲人绑在一起。
原本至死不休的线断了,没什么能留住她了。
远处的河流绵绵不绝,气势浩荡。
那里才是容得下她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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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