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城捞起喝剩的半瓶水,一股脑灌下去,凉意顺着喉咙下肚,激得他清醒不少。
他递过一瓶未开封的水,好心道:“你也清醒清醒。”
在江理指尖触碰到瓶身的刹那,他忽地收回手,麻利地拧开瓶盖后重新递过去。
江理的手微微顿了顿,最终接过,捧起凉爽的瓶身,嘟囔道:“其实我可以。”
“……可以什么?”
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床上的人稍稍昂首,自顾自喝起了水。
甘甜的凉夜充盈口腔,随喉结滚动落入胃中,干渴感被熄灭,他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眸中焕发新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中响起细微的咕咚声,伴着墙面的嘀嗒挂钟,节奏竟听起来十分自然。
牧城在时间流逝中琢磨清楚了他的意思。
可以什么?
可以捡起房卡。可以拧开瓶盖。
“得了吧,”他毫不留情地戳破逞强的谎言,可心底的天使又蠢蠢欲动地在他耳边念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他不耐地撇撇嘴,好心找理由为江理开脱:“酒精麻痹神经……可以理解。”
其实不是的。
江理在心中犯嘀咕,他自小体虚,猛地下蹲又起身,大脑供血不足,加上周身木质香调的干扰,才上演方才那出剧目。
谁都不会听信醉人的胡言乱语,江理闷了口水,把说服力极低的解释吞进肚里,“好的。”
随后又是一阵寂静,他脑袋昏沉沉的,完全没感觉氛围不对劲,只是直到他喝到水饱了,放下水杯,见面前人还没有走的意思,提醒道:“今天麻烦你了。”
牧城倒是没听出他赶人的意思,惊讶道:“哟,你还客气上了。”
“……”
“真是少见。”
“……”
“……你就打算在这呆着?”
江理摇摇头,唇瓣亮出水光,开阖间吐出几个字:“回家,喂猫。”
“怎么回?”
“打车。”
“你这样子,能安全到家吗?”
“?”
江理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自以为还算意识清明,牧城接二连三的嘲讽让他不解。
牧城眼前反而是另一片光景,江理穿得单薄素淡,喝了酒的缘故,身体隐隐发热,眼神迷离,嘴巴微张,脸红得像熟透的石榴籽,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独立思考的个体。最关键的是,昨晚给他泡绿萝“茶”水的聪明精,现在迟钝到只能思考单线程问题。
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救人救到头,帮人帮一半不如不帮忙,行百里者半九十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人民公安为人民……
他权当面前的人是江理的第二人格,别扭地说:“走吧,送你下去。”
诧异半秒,江理抱着水瓶挪开屁股,先一步出了房间,然后啪一声干脆地关上灯。
“……”
牧城摸黑走到门口,额头被黑夜染上颜色一般,布满黑线条。他咬牙切齿:“走吧。”
心底的恶魔揭棺而起,另一边的天使焦头烂额:“人民的好警察社会的好帮手坚守职责恪守底线心系群众传播温暖无私奉献默默无闻……”
忍着脾气来到酒店大堂,他跟牧芷比了个手势,拎着江理朝门口走。
弧形旋转门在外力作用下缓慢泄出一道缝隙,强劲的冷风挟着雨丝迎面,直透骨髓的冷意霎时席卷全身。
额发被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江理全然不顾在脑后胡乱翻飞的发丝,做无用功般紧了紧领口,却阻挡不住鼻腔的痒意,挨秋挨秋地接连打了三个喷嚏,被后坐力震得脑袋昏沉沉的。
牧城斜睨他一眼,“鬼天气。”
江理感觉脑袋发热,眼冒金星,忽地在旋转门逼仄的空间内停下,止步不前。
牧城宽阔的身躯被迫困在门内,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伸展不开手脚。欲开口刁难,忽感身旁又是一阵凉意,低头看去,是江理迅速朝他这边挪了一步。
迅疾的碎步带起风,掠动他的袖口。
想到早晨江理慌不择路地坐上副驾的场面,他轻笑出声。
酒精撕下高傲人的面具,逼着他袒露真面目。不可一世的人低下昂贵的头颅,他愿意顺着台阶下。
劲风呼啸,江理随后看见黑暗兜头而来,紧接着是雪中送炭般的温暖,还有那耳熟的、轻佻的、尾音拉长的嗓音:“这下可以走了吧。”
凌晨的街道依然灯火通明,只是行人很少,仅几个步履匆匆的过客。
车流量很大,不少出租车司机都凑到夜晚上班,赚得多些。
牧城长臂一伸,帮他拦了辆出租,三两下把人塞进车后座,叮嘱道:“师傅,他醉了,麻烦去药房拿点解酒药和感冒药,把人带到家门口。”
“报地址。”他给后座的人下指示,随后轻车熟路地掏出五张红票,从前车窗递过去,“麻烦您了。”
江理:“长宁区海光苑三号楼五单元……”
送走江理,他的麻烦还在后面。
——
车内,牧城一脚油门踩到底,不嫌冷地降下车窗,手臂搭在窗框上,思忖半晌开口:“爸妈安排的?”
……
他原本在办公室翻看往年卷宗,想试着检索和本案类似的未侦破拐卖案件,怎料牧芷一个电话打来:“朱家大小姐今天回国,你要不想一辈子独守空房,就赶紧过来。”
牧芷比他爹妈还热衷于给他安排相亲,自己是不婚不育的丁克,反倒折腾起牧城来。尤其是近几年,他过了而立之期,三天两头给他介绍女生,古达影视的祝小姐、季宇地产的王千金,统统认识了个遍。
牧城秉承绅士风度,见面吃饭看电影一样不落,但就是死咬着不松口,说不合适。
但是浩虎娱乐的朱倩不同,他们的祖父辈一起打拼,结交深厚,多有往来。过年过节,礼品相送,情谊不浅。甚至,朱母怀朱倩时,两家便口头敲定娃娃亲。
反观他们这代,时代变迁,人情浅薄,彼此不熟悉。
每每家里人念叨,牧城全当耳旁风。朱倩从小便生活在国外,和他的联络几乎为零。最近他也听说了朱倩回国的消息,没想到牧芷已经为他安排好一切。
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眉心:“独守空房不至于,独守别墅我倒是乐意。”
“别嘴贫。当你的警察,每个月领那点固定薪资,买别墅要攒到猴年马月啊?”
“所以我配不上朱倩,难道你们想我入赘?”
“……你装傻真有一套,家大业大的全落我肩头,我可吃不消。但凡替我分担一点,你用得着入赘?”
“我现在挺好的。”
“姐不想逼你,但表面工作必须落实,朱家面子不能驳。朱倩凌晨一点落地,你必须到位。我在万豪酒店等你。”
……
“嗯。爸妈不便走动,就遣派我来了。朱家人都很喜欢你,朱倩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一趟,就算你再不乐意,面子工作总得做好吧?”
“知道了,不过我目前没这份心思,到时候你可别撺掇我俩。”
“牧剩男,你再不抓紧些,咱家就真绝后了。”
“还有多多呢。”
“我跟你说正事呢,多多懒狗一条,吃了睡睡了吃,浑浑噩噩长到三岁,你还指望他能给你养老啊!把公司交给它,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要我说,等你老了,享受够了,把钱一捐,老老实实拎包入住养老院,那才叫放心。别整天琢磨什么资金链股市合同那些乱七八糟的,搞资本家做派,身心俱疲的。”
“咱爸听你这话得气吐血,得了,三代人奋斗的财产到你这拱手让人了。我要是再不操心些,真怕哪天一个看不住,你把家卖了。你要是还心疼你姐,就常来公司端茶倒水献献殷勤,然后把风凉话咽下去——我听着不舒坦。”
“最近工作忙,走不开。”
“来来回回就这一句,耳朵都磨出茧了。”
他合上车窗,解释道:“付队经法医鉴定确认溺水死亡,还没风光送他走,又牵扯出个拐卖案……实在抽不开身。”
话题落到付高头上,牧芷再好言相劝也明白轻重缓急,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最近工作不如意,尽人事听天命就好,别太累——付家二老怎么样了?”
他摇头,“没脸去。”
“你得坦然接受改变不了的,去改变那些有回转余地的。多去看看他们二老吧,付高也会开心的。”
“我知道。结案我会去。”
氛围急转直下,牧芷清楚付高在牧城心里的地位,她哀哀叹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自付高去世,牧城被一纸假条困在家里,满腹才华无用武之地,他焦虑烦躁,急火焚心,将他的本就透支的身体烧得体无完肤,却只能干等一个答案。
牧芷明白,牧城是在跟付高较劲,跟自己较劲,跟奔流飞溅的河水较劲。
绝情的河流湍急奔涌,无视光阴流转,玩弄性命轻贱,挟着无辜人的沉冤和生还者的清白,向无尽的尽头滚涌而去。亘古至今,绵绵不绝。
她知道,牧城心里也翻腾着一道生生不息的长河,比顽石更坚,较岁月更长,卷带痴心不改的信念,旷日持久,震颤胸腔。
河水夺去他最敬佩的警察的生命,同时为他冲刷出深邃的河床,淬炼出不朽的信仰。
矛盾、不甘贯穿他的内心,他宁愿相信付队的死另有蹊跷,也不愿面对悄然无声的结局。
一个伟人的生命落幕,理应激荡起不绝的回响。
攥着尸检报告的黑纸白字,他这样想。
于是,他投入更多的精力工作,只为避免惨淡的结局。老张、夏月、武双……就连江理,生命珍贵,从不该草草结束。
牧芷悄然伸出双手,滚烫的掌心扣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牧城:“我不该提这个。”
湿滑的路面上,雨滴坠落,炸开水花,雨刮器吱哟吱哟地工作,拨开冷凝的雾气,显露天光。
“姐知道。”
江理:疯狂打喷嚏-ing
牧城:(华丽转身)(大手一挥)(潇洒为江理披上外套)你的痛苦,我都心疼,想为你解决。
牧城:痛苦怎么来的你先别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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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