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告别式前的暗涌
军训的最后一天,空气里搅拌着汗水的咸、离别的涩,以及一种即将挣脱束缚的、躁动的甜。持续一周的烈日与口令,将在今晚落下帷幕。明天清晨,我们将离开这片挥洒汗水的训练基地,也意味着,要与这群陪伴我们度过艰难时光的教官们正式告别。
班级用班费组织了一场聚餐,地点就在基地附近的一家农家乐餐厅。这不仅仅是一顿饭,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献给陈熠的无声告别式。
包厢里人声鼎沸,比任何一次集体活动都要热闹。男生们围着陈熠,吵嚷着要以饮料代酒,敬他这位“最酷的教官”。他被簇拥在中间,脸上带着惯常的、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的笑意,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灯光落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映出柔和的光泽。
我独自坐在圆桌的角落,面前盘子里的菜几乎没动。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沾满灰尘的棉花,沉甸甸的,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涩意。目光不受控制地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他身上。他偶尔应和着男生们的话,眼神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像在确认什么。
当他的目光掠过我这个角落时,我迅速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撞击着。我不敢与他对视,怕眼神会泄露心底翻涌的、不合时宜的潮汐。这热闹是他的,也是他们的,唯独不是我的。我只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一个即将被列车抛下的乘客,贪婪地记录着终点站最后的风景。
小腹传来的隐隐坠痛,起初被我归因于过度紧张。直到那熟悉的、带着绞拧感的疼痛逐渐清晰,我才意识到不妙。趁着没人注意,我放下筷子,低声对旁边同学说了句“去洗手间”,便匆匆离席。
走廊的光线昏黄柔和,与包厢内的灯火通明判若两个世界。也正是在这里,我看见了陈熠。他不知何时脱身出来,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拿着手机,低声讲着电话。侧影在朦胧光线下显得有些疏离。他看见我,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对我微微颔首。
我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当发现生理期猝然造访时,一种熟悉的、巨大的无助感瞬间将我吞没。我靠在隔间的门板上,大脑一片空白。身上没有卫生巾,包厢里熟悉的女同学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如何开这个口?指尖在通讯录上徘徊,羞耻和窘迫让我迟迟无法按下发送键。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林晚?你在里面吗?”是一个不算熟悉的女声,来自我新寝室的一个女生。
我迟疑地打开门缝。她递进来一片独立包装的卫生巾,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陈教官让我给你的。他说……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惊愕和感激同时涌上心头。我连忙道谢,迅速处理好这突如其来的狼狈。当我整理好自己,走出隔间时,内心五味杂陈。他看见了!那种恨不能当场钻进地缝的羞耻感,几乎将我淹没。可与此同时,一股细微的、不合时宜的暖流,又因为他这隐秘的关照而悄然涌动。他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用他的方式,为我撑起一小片不至于坍塌的天空。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她往回走,脑子里一团乱麻,唯一的念头是如何掩饰裤子上的痕迹,如何熬过这剩下的、属于他的告别时间。
回到座位,我坐立难安,柔软的座椅仿佛长出了钉子。我低着头,在心里反复排练着该如何向班主任开口,请求提前离场。是直接说身体不舒服?还是找个更蹩脚的借口?
就在我内心兵荒马乱之际,一个身影停在了我的桌旁。
是陈熠。他手里端着一杯深色的饮料,面色如常地从饮料区走回来,似乎只是刚刚续完杯。然而,就在他经过我身旁的瞬间,手腕像是无意地一歪——
“哗啦——”
整杯的饮料,精准地泼洒在我的裤子上,位置恰好。
周围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我呆住了,下意识地站起身,看着裤子上迅速洇开的大片深色水渍。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陈熠挠了挠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人的窘迫和歉意,看向班主任,“老师,你看这……怪我太不小心了。”
班主任皱了皱眉,显然对这意外有些不满,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对我挥挥手:“林晚,你看你这……快回去房间换条干净裤子吧,晚上山里凉。”
我愣愣地点头。就在这时,陈熠动作自然地脱下了他的军装外套。
“披上吧,外面起风了,别感冒了。”他将那件宽大的、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气息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我肩上。
外套很大,下摆几乎盖到我的大腿,将裤子上的饮料渍和……原本更尴尬的痕迹,严严实实地一同遮盖。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眼神平静,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只是转身对大家笑了笑,试图重新活跃气氛:“我的错我的错,大家继续,继续!待会儿我自罚三杯……饮料!”
我裹紧了他的外套,那上面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像一个安全的结界,将我与周遭一切探究的目光隔绝开来。我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从让女同学送卫生巾,到“不小心”泼洒饮料,再到适时递上的外套……这一切,是他为我精心策划的一场,在告别之夜,不动声色的解围。
他用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周全的方式,保全了一个十六岁少女,在仰慕之人面前,最后一点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