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所欲为 第13章 陆九

马半孟匆匆从院中走过，被陈卓叫住，

陈卓在上次他们讲棋的小花园，面前摆着两副棋盘教具，手里拿着几张棋谱，看样子早就等在那里。

看见他站了起来：“马老师！我有两局棋不太明白，您有时间看看吗？”

马半孟往两副棋盘上瞟了一眼，站住了，

歪起脑袋又瞟了他一眼，才慢慢踱过来，下巴一指：“说说！”

陈卓坐下摆子：“这里，白18打入后，21位压，黑棋A，白B断，如果这时候白棋尖顶，可以胜2目半，为什么它放着中腹不管，要去右下做眼打劫呢？”

马半孟：“没看见？脑子进水了？”

陈卓：“还有这一盘，白2扳，黑3断后，白4如果不走三·三点角，而于5位托，白6就能在4位进角，为什么白4反而转去9位打吃黑5，看着是做活，其实变化少太多了！”

马半孟不再回答，乜起眼看他：“你说呢？”

陈卓不语，低头看棋盘，

马半孟冷笑：“跟踪我？”

陈卓：“没，就是有点看不懂……”

“看不懂……”

马半孟沉吟：

“今天没事吧？走！带你上一课！”

马半孟带着陈卓来到闻茗茶室，那个黑瘦的许阿三见了忙迎上来，熟络的开他玩笑：“老马！今天带儿子来啦！矮马会生仔啊！这么高这么帅，歹竹出好笋啦！”

陈卓脸红红的。

马半孟翻起眼抢白他：“就你个小鸡子还敢说我矮？只要笋好不就得了，你管他什么种！”

许阿三看样和他已经很熟了，陪着笑说：“好！好！谁敢说不好？”

一边说笑一边在前面引路，把陈卓带到一个视线最好的茶桌上，又叫老板给他倒水，招呼的十分周到。

陆九已经坐在棋盘前，看了陈卓一眼，不耐烦道：“怎么这么晚？等你半天了！”

马半孟拿起桌上备好的茶水咕咚咚喝了一气，砰的一声放下：“叫你等，急死你个老歹竹。怎么着？今天还是白棋？让你执黑吧。”

陆九拉着脸：“不用！”

马半孟这才慢悠悠坐下，拔弄着面前黑子：“好，那我贴八目，不占老头便宜！”

陆九冷笑：“用不着！你又比我强多少？”

马半孟被激了一下，瞪起眼说：“陆九！别怪我没提醒，以前那是看你年纪大，给你留了面子，要是我拿出本事来，让你两子都没有问题！”

马半孟一开始来都是陆九让他两子，后来棋力渐长，陆九不再让了，两人对峙也都大至持平，陆九知道他的水平，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陈卓，冷笑：“在个仔面前撑虎皮，小心塌了架子丟人！让我两子？输掉你的裤子！”

马半孟摇头：“裤子不能给你，赌点别的吧！”

他来下棋有大半个月了，从来不赌彩，这句话一说出来周围的人都兴奋起来，七嘴八舌撺掇陆九下注，

陆九见他胸有成竹却又犹豫，吃不准什么路数，架不住围观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言语相激，咬了下牙：“好！赌五条香烟！来不来！”

五条香烟要四位数了，不是个小数目，陈卓来看过几次，知道这个不起眼老头棋路很深，不由替马半孟担心，

马半孟却满不在乎，一口答应：“好哇，就五条香烟，不过我早戒了，你赢了我买烟，我赢了……你给包一年茶水吧！”

香烟比茶水值钱多了，马半孟这么说明显是轻蔑陆九的意思，但也是个大便宜，陆九略一迟疑，不再客气：“好！请！”

马半孟四面团团一抱拳：“列位捧场了啊，有彩的赶紧下注，平时在老马身上输的，今天都让你们赢回来，一把红！”

这一做派很是江湖气，有点像卖艺的开场定锣，茶室一阵喧腾，除老板外的看客全都围了上来，

两人坐好开始对局，许阿三在场外计筹，拿着个烟盒挨个慢慢挤去，每到一人跟前，愿意下注的都在袖子里悄悄比给他个数目，许阿三用笔头一笔一笔记在烟盒上，不一会儿就写满又换了一个。

来的人相互之间大都认识，规矩都清楚，所有动作都只默默进行，没有人出声，

看棋的在马半孟和陆九身边围聚成一个大圈，或坐或站，原本宽敞的茶室显得有些拥挤，偶尔发出一两声压低了嗓子的轻咳，克制中透着莫名的兴奋。

也许是感受到了对方不一样的气场，陆九显得格外谨慎，一改棋路，开局很稳健的占下两个星位，

马半孟仍是按老习惯黑小飞挂，先手打吃后再顶，白争得先手，有人轻轻叫了声好，

白棋稳扎稳打，开局得利，二三十手过后，陈卓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个陆九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以前一直都在隐藏实力！

马半孟却不慌，还是一惯的懒散随意的样子，一子一子缓缓落下，和白棋犀利的棋风比起来，显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笨笨的，

下到中盘，黑棋已被侵入中腹大本营，观战的人中有的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唏嘘声，

黑棋不见策应，后面又是一着缓手，右下吃紧，被白棋抓住机会打吃，黑棋如果再不进攻将会腹背受敌，形式转危，一旁下注马半孟的看客有些沉不住气了，

陈卓听见几声粗重的呼吸声，显然发声的人心里十分紧张，马半孟目不斜视，专注棋盘一心一意守角补气，

陈卓心里却渐渐有了底……

五十多手后，黑棋忽然左上扳了一手，

局势胶着，这一步闲棋看起来无滋无味，

许阿三发出一声轻叹，像是在替马半孟惋惜又失去一个机会，

黑棋果然棋形稍滞，马半孟拈子沉思，恍若不闻，

陈卓在一旁看得清楚，黑棋已经悄无声息长了一气。

又下过十几手，黑棋刚才一步步看似平常的着手渐渐连成一片，形成一张罗网，白棋侵入中腹的大龙被割去一截，已经又是一番形势。

陆九抿了下唇，额角渗出点点细汗，

不知不觉中，黑棋开始反攻，

马半孟落子仍是平缓，几乎没有出色的妙手，白子却越挤越薄，渐渐左支右拙，明显应对吃力，

围观的人紧张的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对弈双方有丝毫分心，影响棋局。

这盘棋马半孟和陆九的棋风都和平时大不一样，陆九还好，他本来就擅长出奇招制胜，棋路多变，这时一改平日跳脱的风格，落子又稳又准，攻势老辣，众人虽然惊讶他棋力竟然有这么深，也还不算太懵，

马半孟的棋路却让他们摸不着头脑，明明是一步一步平平无奇的闲棋，不知什么时候就连成了气候，众人还在关心左上的黑白争角，右上黑子已不知不觉多出一目，无声无息制敌于死地。陆九弃子认输后，过了好久，茶室中还是一片安静，

人群鸦雀无闻，连刚才那一两声的轻微咳嗽也没有了，陈卓觉得，应该有好多人都没有看懂黑棋是怎么赢的。

陆九沉默良久，忽然提气扬声：“老板！上茶！上好茶！”

老板答应一声，拿着茶水挤过来，笑吟吟对陆九一拍手：“老九，他你都不认识，还敢拿白子？这是咱们省棋院的马教练！”

……

陈卓放心了，也更疑心了，出了茶室，没走出几步就迫不及待问：“马老师，您不是来赌棋的？”

马半孟站住，伸出一根手指正对他眉心，眼神凌厉：“记住！我马半孟只教棋！不赌棋！”

陈卓没有动。马半孟放下手指，声音也和缓下去，似感似叹：“我不怕丟咱们棋院的脸，还怕丟我师傅的人呢！”

陈卓不明白：“那为什么……”

马半孟看样子很为刚才的对局得意，摇晃着大脑袋高深莫测：“不懂了吧，等着啊！”

背对茶室屈起三根手指：“一……二……三……”

“马教练！”茶室里应声追出一个中年男子，

陈卓记性很好，认出他是刚才站在陆九身后的一个观棋者，许阿三经过时他侧手让过，是唯数不多没有下注的一个。虽然穿的普通，气质却很大方，像个读书人，没有许阿三一干人身上那种市井气。

男子赶上来先自我介绍，态度十分谦虚，说自己有个亲戚家的孩子想学棋，要了马半孟的电话，约好晚上电话里再详谈，

马半孟很爽快的答应了，末了，男子还殷勤的替他们打了辆车，付过车费，客气挥手退下，看着他们去远了。

马半孟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摸着下巴露出神秘微笑，陈卓好像有点明白了：

“哦……！”他一拍腿：“马老师您是来招生的！”

“招你个大头僧，招！”马半孟一巴掌打上他后脑勺，

陈卓捂着脑袋直咧嘴，不服气的说：“那为什么呀？反正我不信你是来玩的！”

“那当然！”

马半孟双手抱在胸前，气势拉得十足：“我马招财的名号是江湖上真枪真刀混出来的，可不是浪得虚名，刚才那招叫亮相，竖名头，知道吗？茶室里不只是些下棋的，还有掮客！”

“掮客？”陈卓瞪大了眼睛：“买什么的？”

马半孟指指鼻子：“人！”

陈卓：“啊？刚才那人是个掮客？要买您？”

马半孟很满意他这个反应：“没错，价格还不错哩！”

陈卓：“买回去干嘛？”

马半孟：“当然是教棋了，我一大老爷们，还能请回去当奶妈啊？”

陈卓：“请老师干嘛不去棋院，要去茶室，还要找掮客啊？”

马半孟不再卖关子，看了前排一眼，压低声音耐心给他解释：“这些人啊，其实都是赌棋的，有人去茶室，有人就在别的地方，那些有钱的大老板们也有好这个的，另外有一个圈子，既然是下棋就需要有人教，需要有人复盘指导，他们不缺钱，但那些有名的职业棋手都不沾这些，怕低了身份，不愿意去，他们又不能自己贴广告出去请，就有了这些掮客的生意，民间高手不多，碰见我这种专业水平的，当然不会放过，我往茶室这么一坐，一来露一手叫他们掂掂斤两，二来也表示我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否则我一个专业教练，哪儿找不来对局的棋友，往茶室里钻什么？用他们生意人的话，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空白，等着我牛刀切菜，来给他们填呢！”

陈卓张大了嘴合不上，半天才憋出一句：“老师，我也给您交点学费吧？”

马半孟：“干嘛？我有那么财迷吗？再说你那仨瓜两枣够干嘛的，哎呀我说，你小子最近怎么不上学了？真要跟着我学棋了？”

陈卓：“我休学了，专心跟着你们打比赛，明年再上！”

这回轮到马半孟张大了嘴，半天才合上，举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你小子行！是个狠人，能干点大事！”

陈卓：“我做了点功课，还有一些实战棋谱，针对这次段位赛的，老师您什么时候有时间给我们讲讲？”

马半孟叹气：“老师我要给你们掉链子了，这些日子得跑医院，什么也顾不上，叫申老师带着你们练吧，有不明白的就问她，她讲的好！”

陈卓：“哦……”

马半孟：“怎么不相信呀？真是，我什么时候骗过小孩儿？你回头，叫她给你们讲那个那个，那天那个点三三！听听你就知道了！”

陈卓嗯了一声，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懂，歪起脑袋自言自语：“那个陆九……”

马半孟神秘的凑近他，把声音压的更低：“还有老板，许阿三……”

陈卓猛的转头，他已经坐正了，目视前方咳嗽一声：“都是我朋友！”

陈卓愣住，呆呆看他，

马半孟转向窗外：“不许告诉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