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的叩门声每隔几息响起,在蒙蒙亮的晨间格外清晰。
“谁啊?大清早的,起来!”陈家大娘推了推旁边光着膀子的大汉,“定是你那群狐朋狗友又来找事情做!爬去看看!”
身边的男人“嗯”了两声又躺下不动了,陈大娘怒上心头,揪住他脊背上的皮肉用力一拧,只听杀猪般的一声“啊”,大爷的睡意败给了痛意,甩下一声骨气十足的:“你干啥,我去就是了!”
陈大爷摸黑披了外衫,打着哈欠穿过落着露水的菜园,拉开门栓,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谁啊!”
门口空无一人。
没有起风,晨间雾气落地带着丝丝凉意,抬眼望去白蒙蒙一片,门口的桂树落了一大片叶子,安静极了。
“没人啊?”大爷拉着门,喊了两句,“哪家的小兔崽子大早上地敲门,别让我逮住,非得把你的屁股抽开花!”
“砰”地合上门,大爷的愤怒全变成了流着的冷汗,一把抓起门后靠着的镰刀,冲回里屋,背靠门上纹丝不动。
“跑恁快干啥,有鬼追你啊?关什么门,正好我起来做饭。”
没有回应。
陈大娘穿好衣服下床,看到陈大爷还抵着门不动,拉住大爷的手,皱眉道:“你咋了?一手心汗,还抖得跟村口二大爷一样。”
陈大爷两眼发直,干咽了两下子:“门口有,有,有鬼,我刚才去开门,一个人也没有,那树上有个黑影盯,盯着我。”
“别是逗我,”陈大娘不大相信,“我去看看。”
“别,别去,真的。”大爷抓着大娘的手,不敢抬头,“你信......”
“咚咚咚”,大爷的脸从苍白变成了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大娘心里信了三分,把里屋的窗户推出条缝,除了白雾,什么都看不清。
“咚咚咚”,又是这声音,她听完也急躁起来,低声问道:“咋办?”
“我最怕鬼了,不知道啊。”大爷显然是个能感知恐惧的正常人,看向那双有些慌乱的眼,攥紧了手里的镰刀,“还有啥办法,要不,咱就搁这儿躲着?说不定它进不来。”
“真的吗?”
陈大爷崩溃:“我不知道啊!”
由于常年劳作陈大娘不仅不瘦弱还身体强壮,逢年过节更是杀猪的一把好手,据说当年就是因为一脚踹飞了只撵着大爷啄的公鸡和大爷结的缘。
战战兢兢的陈大爷让她幻视当年捂着脸道谢的黑瘦小伙子,大娘反而奇异地安下了几分心:“我去看看吧,别是你胆子小,看差了,真要是鬼他还敲门吗?”
“别,真要去?”陈大爷看着镇定的大娘心中突兀地涌出几分一起出去的念头,“那好吧,咱们一起。”
待大娘从床下翻出根木棍后,他和大娘对视一眼,拉开了里屋门,一步三回头地蹭到了大门口。
“咚咚咚”的声音又响了,大爷右手拿着镰刀,左手把门拉开一条一指来宽的缝,大着胆子看了两眼,只有茫茫白雾。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犹豫推开门,握紧着手里武器,慢慢走到桂树下。
枝叶间什么都没有,只是树叶稀疏了不少,仔细一看,地上的落叶青翠欲滴还连着些小碎树枝。
不对!
“阿宁!我身后!”
胆小的人果然都很机警,关键时刻,大爷的警觉再次上线,在一股阴冷的风扑到他后心之前,猛然蹲下。
与此同时,木棍挟裹着破空声向前挥去,可惜,没击中!
抡空的木棍带着大娘往前倾,她险而又险地控制住身体没有摔倒,抬头一看,四面漆黑,一片死寂,心中颤粟:这是哪里?
“青哥!”
“阿宁!”
“阿宁!你在哪儿!”大爷回应。
大娘摸索着朝声源走去,没走步就撞上四处乱窜的大爷。
“我在这啊。”
陈大爷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手中的镰刀也不知丢到哪里了,声音颤抖:“阿宁啊,你没事吧?天突然就黑了,你也跟着不见了。”
“青哥,我没事,”陈大娘也撑不住了,原本压下去的三分恐惧变成了十分的惊惧,“这是哪儿?咋啥声音都没有啊?咱们......咱们怎么办啊?”
话音落下,又是一片死寂。
无声的黑暗里,忽地吹来一阵带着花香的活风,突兀地打碎了一片死寂的黑暗,来人身着白底蓝金绣边衫,袖中描有金绿叶纹,长靴沾地无泥,白发有风不动,一双含笑眼,令人望而生欢喜。
“鬼?”
他手里握着一团不断挣扎冲撞的黑影,声音低沉,音色优美若名琴。
仙人!
夫妻二人此刻不约而同地喊出声来:“仙长!我二人实在没做坏事,求仙长救我们!”
“二位莫急。”白衣人一垂眸压住了眼中柔意,碧落混白的长睫在他面上扫出一抹不可近前的出世之感,“近来村中可有人失踪?多是些落单的孩子,现在应该还没有大人?”
“正是!村里已经丢了三个孩子,都是外出玩耍时丢的,大家怀疑是人贩子,勒令家中小儿不许外出。此地距官府甚远,等他们来也晚了,因此家中都备有棍棒,等着捉人。”
“仙长连这个都知道!”
白衣人看着他们叹道:“那黑影是鬼,失踪的孩子多半被它吃了,现在盯上你们了。虽说鬼怪之事于凡人无益,思虑过多易遭祸患,但你们下次行事还是要再三考虑。”
“鬼?”两人有些羞愧,毕竟自从皇帝颁布“推仙法”以来,修士渐多,境内的鬼、魔已经基本被除尽了,他们只听过却没见过。
“此外,我有事欲向你们二人询问,招你们来此地,却令二位受惊吓,实在过意不去。”两片嫩金叶子浮在陈家二人面前,“以此物作为酬谢,可以救你二人性命。”
陈家二人闻言虽有疑惑但对修士的信任让他们放下心来,又听得有酬谢,深感惶恐,答道:“仙人问便是了,我们岂能受此重礼。”
“此乃何地?”
“这里是周行国西南郡,国君名苻越。”
“因为诸山环绕与外界联系困难,我们只在年底偶尔外出采买,所以不太清楚外界情况。”
“只知道郡守名祝阙,他是天征二十年的状元,被皇上指派到西南边陲任政,但这些年来政纪斐然,整个周行国没有不知道的。”陈大娘碰了碰他的胳膊,强行制止了他对敬仰之人的涛涛口水,“哦哦,因村中陈姓之人颇多,村名陈家村。”
白衣人闭了闭眼,似在思索些什么,看不出神情:“村中可有一对夫妻,男子名陈青明,女子名陈久宁。”
二人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仙长令人亲切,于是答道:“仙长找我二人有事?”
“受人之托,特来救你们一命。”
陈家二人两脸疑惑,摸不着头脑:“仙长此言何意?”
“知道太多易生忧思,鬼魔趁虚而入就不好了。”
“望二位此事过后,再无忧惧。”白衣人一挥手,两人霎时不见了。
两人一走,黑域里便只剩白衣人一个,还有他手中悬着的黑影。
白衣人看着被三片金麟困在中间的影子,作沉声状道:“小鬼,杀人吃肉已是残忍,连魂魄都不放过,今日实在饶你不得!”
“你才是鬼!那种修为低微,只知道吃人的小鬼,也敢与我相提并论,我才不那种废物!”黑影把自己抻成长条状,曲起上半身朝白衣人哈气。
发觉挣不出他手心,黑布条怒吼:“你们人修真是卑鄙!只知道搞偷袭那套!我杀了那鬼,这儿就是我的底盘,他们两个凡人拿刀威胁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他们?更何况他们两个要死了,我又没吃他们的肉,吃点魂魄怎么了?”
“哦?我观陈家村人在此地生活久矣,怎么就变成你的地盘了?”
“我打赢了。”
“呵。”
“不过,虽然你没有伤人,但是否有伤人之心还未可知,实在是难以服我,我还是不能放你离开。恐你日后伤人,怕是得管教几分。”白衣人听完他带着怒气的话,目光落在手中张牙舞爪的“黑布条”上,面上冷色渐褪。
“不如这样,你做我徒弟?”他不待掌中物回答自顾自道,“为师名白辞霜。”
因为一些原因,白辞霜对有鳞片的生物天生具有好感,看见眼前“黑布条”更是心生喜意。
手中之物看起来是一条血肉模糊,鳞片外翻的黑蛇。
没有流出多少血,也可能是流尽了,它本就严重的伤势,在这一番挣扎之下更是雪上加霜。
白辞霜叹了口气,伸手探进影子里抓住它的头,撸到尾巴尖,黑色外翻的鳞片,炸出的伤口,依次恢复原样。
“你叫什么名字?”他细长的手指把黑团来回揉搓拉伸,捏起来凉凉的,筋道柔韧,手感不错。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黑影因为身体被迫拉长没有安全感,声音发虚却强装镇定,“虚伪的人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修士?也可以。”白辞霜面带笑意,把手中愤恨不平的黑影缠了几圈,团成没有四肢的小狗,“至于杀了你?这是我的事。听说金都养宠之风盛行,我正好也缺一只宠物,小狗,带着你如何?”
“我不是小狗!”黑影愤懑不平。
白辞霜发出一声拉长的“哦”,“那你是什么?蛇?蛟?总不会是龙?”
“谁是那不龙不蛇的蛟!”
白辞霜看见他提蛟就炸的模样和没有爪的躯体确定面前黑影应该是条蛇,问道:“你有名字吗?”
“告诉你你会放开我吗?”
“我考虑考虑。”
黑蛇对上白辞霜的眼睛犹豫半晌丢出一句,“烛灰。”
“好的,小烛灰,不会。”
黑影咬了白辞霜一口,钻进他袖子里,在手腕上盘了两圈,头压在腕线的凹陷处,不说话了。
奇怪,明明是人族的修士,还带着驳杂的人类气味,是只有混迹在人堆里才有的,为什么我接近他时却有一种亲切感。算了,抓紧时间养伤,然后想个办法,从这个人的手里逃出去,这伤着实碍事。
白衣人被咬了也不恼,手指轻点,黑幕瞬间消失,他迈步向东北走去,所过之处,白雾渐消,阳光倾撒,一晃眼就消失在翠绿的山林里。
“咚咚咚”,无人应答。
“大青,你起了吗?”在敲门声愈变愈大即将转化为“砰砰砰”的时候,“来了,急什么!”
陈青明的狐朋狗友,陈山、陈树生,二人正拎着鱼篓和竹竿笑道:“走啊,钓鱼去,昨天说好了,你不会忘了吧?”陈山的目光落到他脖子上的几块红斑,低声调侃:“嫂子昨晚上挺猛啊!”
陈青明注意到他的目光尴尬一笑,拉了拉衣领。“还真差点忘了,等我拿上网兜。”他去西边的小屋里拿了桶和网兜,回来时红斑已经看不见了,“阿宁,我钓鱼去了,别忘了给我带饭!”
屋里传来一声:“知道了,去吧!”
陈大娘的右手正长出缺失的血肉,裹住了□□的骨头。
她望向东北方低声:“多谢仙人。”
陈清明和陈久宁被白衣人一挥手失去了意识,再睁眼就看到床上残破的身体,想起了早晨发生的事。
早晨,陈大爷听到敲门声出去开门,被扑到脖子上的鬼咬中脖子倒地,陈大娘听到惨叫,拎起棍子去出门救人,不料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二人濒死之际,魂魄离体,陷于生死交界不断重复生前发生的事,等到灵魂清醒,才能消除执念投胎转世。
这个鬼怪应该是迷路人所化,心怀怨念,没有归处,只得四处游荡,它以人类的□□和魂魄为食,魂魄对它的吸引力要大些。
但灵魂并不像□□一般脆弱,带来的伤害是切实的,所以小鬼顺水推舟地敲门,准备让陈家二人发现自己被啃噬残缺的身体,在他们清醒崩溃时,趁机出手吃掉他们的魂魄。
谁曾料到?它刚“咚咚咚”地敲了门正洋洋得意地准备吃第二顿时,就被身后窜出来的一道黑影给吞了。
生吞活鬼着实有些难受,烛灰在游到桂树上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准备休息,就看到屋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对着自己骂了一顿,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心中微怒,便学鬼敲门,准备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吓一吓他们,哪料到命运总在反复无常,刚准备扑上去,眼前一黑就被抓到了卑鄙的人修——白辞霜手里。
由此可见,真正被偷袭的鬼若是还活着,想来也是能一逞口舌之快,骂别蛇一声:卑鄙的长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