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到,老郎中果然准时登门,如约带来了一位女医一同看诊。
傅如初敛起脸上的笑意,开门后与老郎中相互见礼。郎中回头唤道“还不快些跟上。”
只见一个提着医箱的瘦弱少女应声低头走了进来,步履略显迟疑。她是老郎中的徒弟,名叫红豆。进门后,她始终不敢抬头看身形修长的傅如初,只是紧绷着身子,默默跟在师傅身后。
徒弟这般反应,老郎中生怕傅如初见怪,忙尴尬地陪了个笑。如初却并未看向那少女,这般情状他早已习以为常。
沿着回廊走向内院,红豆悄悄打量着这座宅邸。
三进的院落布局规整,亭台错落,然而除了他们一行人,整座大宅竟再无他人,空寂得让人心慌。脚步声在连廊间清晰回荡,偶尔一阵穿堂风吹过,寒意便丝丝缕缕地往领口里钻。
红豆不禁打了个寒颤,赶紧攥紧衣领,缩起脖子,边走边忍不住回头张望,仿佛来路会在转眼间消失不见。
少女又悄悄望向前方。傅公子的背影倒是潇洒俊逸,可他身后跟着的那位盲眼少女,只是那样安静地亦步亦趋地随行……红豆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默念“不能看,不能看……莫非那姑娘,是被这傅公子施了什么妖术,勾去了魂魄不成?”
短短一段回廊,红豆却走得步步艰难。待到正屋时她已惊出一身冷汗,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傅如初看出他们的不安,停在屋前日光下,温声道:“有劳二位为黎姑娘诊治,我在门外等候。”
屋内,老郎中仔细检查着少女的眼睛。
趁着间隙,红豆颤巍巍地凑到师傅耳边:“师傅,若是治不好……那傅公子会不会把我们也……”话未说完,黎姑娘忽然抬头问“你们在说什么?”吓得红豆一个激灵。
老郎中急忙瞪了徒弟一眼,示意她噤声。
诊治完毕,老郎中捧着药方向傅如初详细说明病情。傅如初始终没有看红豆,只是作揖道:“可否劳烦女医帮黎姑娘沐浴更衣?”老郎中连忙朝呆立一旁的红豆使眼色:“还愣着做什么?”红豆这才回过神,匆匆进屋去找黎姑娘。
关上门,她先趴在门缝上张望,确认傅如初没有跟来,这才松了口气。转身说明来意后,黎落只是淡淡谢过——方才师徒二人的窃窃私语,让她心中不喜。
沐浴时,红豆打量着这个温顺如猫的少女。见她身材瘦小、肤色黝黑,红豆暗自摇头,傅公子囚禁她,定然不是为色。那是为财?可绥安城里谁还能富过傅家?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莫非是要吃她?可这般瘦小,怕是塞牙缝都不够……
正胡思乱想间,黎落忽然开口:“姑娘,最近可听说巡检司又抓了土匪?我眼睛不便,整日闷着无趣,城里若有什么新鲜事,可否说与我听听?”
红豆细想片刻,摇了摇头说没有。
少女又问:“那巡检司的贾岱,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红豆忽然惊喜道:“你竟会问问题!”
黎落脸色一沉“我又不是傻子,问个问题有何奇怪?”
虽然害怕,但医者仁心,红豆还是决定拼上性命提醒这个少女。
“姑娘有所不知,听说傅公子的娘亲是个吃人的妖怪,傅公子恐怕也是。他自幼独居于此,若真无事,傅府怎会将嫡子独自安置在此?都说是因为傅老爷也奈何不了他……等你眼睛好了,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这段话被恰好来到门外的如初听见了。他见女医许久未出,担心黎落有何不适,便前来询问。此刻,站在门外的他眉宇间已冷若冰霜,那双深邃的眼睛也暗淡下来,他悄然转身离去。
屋内,少女好奇地问:“你们医者见惯了生死,胆子不该很大吗?”女医连忙摇头:“那怎么一样?生死是常事,可这是鬼怪啊!谁敢轻易沾染这些?不要命了吗?”
黎落闻言,伸手摸索到女医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谢谢姑娘好意。不过你别怕,傅公子他人不坏的。他面冷心热,还帮我治眼睛呢。放心,他若真是妖怪,我一只手就能制服他。”说着,她握起拳头。
女医临走时仍不放心,低声劝她莫被傅公子的容貌迷惑。少女想起先前调戏他的情景,点头笑道:“他确实好看!不过姑娘放心,我现在看不见,想被迷惑也没法子。”
女医无奈摇头——这姑娘胆子大,心也大。
老郎中见傅公子未敲门便折返,面色不悦,以为是等得急了,连忙高声催促徒弟快些出来,还要赶往别处看诊。
红豆听得师傅催促,赶紧与黎落道别,嘱咐她多多保重,便开门快步离去。
傅如初对屋内的少女温声道:“我去送送客人,你坐好别动,等我回来。”屋内传来少女欢快的应答。
女医听见那应答声,又瞥见傅公子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不禁暗叹黎姑娘可千万别被他的表象迷惑,信了他的鬼话啊!
如初将二人送至大门口,突然转身冷冷看向红豆:“你定要把她的眼睛治好。”说罢转身入内,阖上了宅门。
女医吓得愣在原地。师傅这才告诉她,接下来几日,她都要来为黎姑娘行针、熏洗治疗。
师傅又提醒她,方才傅公子在门外等候多时,显然不太高兴,明日治疗时务必利索些,莫要多言。
红豆听完如临大敌,心中暗叫不好,刚才与黎姑娘的私语,定是被他听去了!她越发觉得傅公子绝非凡人——连她何时会说他坏话都能算准,来去更是悄无声息。她慌忙捂住嘴,四下张望,生怕那道身影就在近旁。
送走郎中和女医后,如初挂念独坐房中的黎落,步履匆匆折返。可就在临近房门时,他的脚步却迟疑了。最终,他停在了门外那片阴影里,静静地望着屋内端坐的少女,眼中满是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生怕被她看见——即便明知她什么也看不见。
此刻,黎落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新衣,那是昨日如初问诊归来时特意为她买的。发间还别着一支同样由他挑选的素簪。
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她身上,此刻的黎落仿佛自身也在发光,温暖而美好。如初内心渴望靠近这份温暖,可当它近在眼前时,他却只敢驻足远望。
屋内的少女悠闲地翘着腿,脚丫随着嘴里哼唱的小调欢快晃动。她的双眼覆着药用白布,那布条几乎遮去了她大半张小巧的脸庞。如初并未出声,黎落却已感知到他的气息。
她唇角微扬,笑意如石子入水漾开层层涟漪:“怎么不进来?是怕我真瞎了赖着不走吗?老先生说了,我这眼睛只是受了刺激,坚持治疗,不出几日就能好。放心,伤一好我立刻走人。”想到不久便能重见阿爹和哥哥,还有眼前的如初,她的声音里都透着轻快。
如初双唇紧抿,依旧沉默。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迈过门槛,却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稍一动作,眼前的少女便会如幻影般消散。
其实,女医那些闲言碎语,比起他曾听过的,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不知为何,今日却让他格外心慌。尤其在听到黎落欢快地说出“伤一好立刻走人”时,一股无名的怒火混着别的什么,猛地撞上心头。
他拼命压抑着那躁动,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少女嘴角的笑意渐渐敛起。
尽管看不见,她却清晰地感知到了如初周身萦绕的低气压。她困惑地偏过头:“如初?你就打算一直站在那里不说话吗?不会真因为被我调戏两句就生气了吧?”
黎落正要道歉,却听见如初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这么急着要走……是不是也怕我?”
这话让少女顿时来了气。
在她心里,如初虽比不上寨子里自小长大的伙伴,却也是仅次于他们的,很重要的朋友。此刻他却这般质问?
她气呼呼地挺直腰背,胸口微微起伏“我怕你做什么?就你这清瘦模样,若真敢动什么歪心思,我一巴掌就能把你拍倒在地!我还没问你呢,我的眼睛快好了,你不高兴?”
见黎落动怒,如初顿时慌了:“我不是不希望你眼睛好,我只是……”他低下头,未尽的话语哽在喉间。
那份隐秘的不舍,他不敢说出口。
他也不明白,为何会对眼前这个少女生出这般陌生的眷恋——只觉得她哪里都好,贪恋与她相处的每刻时光,喜欢听她说话,喜欢陪她吃饭,更喜欢静静望着她笑靥如花的模样。这是孤寂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温暖。
女医的话语忽然掠过心头,刺得他胸口发闷。
如初声音不由低沉下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人人都说我是妖怪……你真的一点都不怕?”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勇气。话音刚落,他已开始后悔,甚至想要转身逃离——他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心里当真住进了一头怪物。它叫嚣着要留住她,要她永远相伴。
非她不可,谁都不行。
这时,黎落却站起身,语气温柔而坚定:“如初,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如初心中翻涌着委屈与不安。他害怕靠近,怕她窥见自己贪婪的妄念。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生来便是独身一人,从前是,往后也该是。
可偏偏此刻,心底却滋生出不该有的奢望。
身后响起椅子挪动的声响。
尽管如初僵立原地,黎落却循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一步步摸索向前。
如初急忙转身搀扶,却被少女一把拉住手臂。
黎落心中暗笑,哪有这般容易心软的妖怪?她故意打趣道:“就算你真是妖怪,我也不怕!若你真是,那日面摊上怎么不把两个嚣张的家伙吞吃入腹?”
她忽然向前探出手,纤纤素手轻轻覆上如初的心口,含笑道:“因为这里——因为你的心,所以你本就不是妖怪。”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如初心跳如擂。他深邃的眼眶微微泛红,望着黎落,终于笑了起来。
从未有人对他这般说过话。他只觉此刻的少女,宛若一叶扁舟,悄然荡进了他荒芜已久的心海。
正当他情难自禁,想要将眼前人拥入怀中时,黎落却忽然勾起一抹坏笑,按在他心口的手稍稍用力:“如初,别看你长得文文弱弱,这小身板倒挺结实嘛!”如初猛然回神,迅速双手护胸后退数步——他怎就忘了,这可不是寻常姑娘!
此时的如初尚未明白,自己对眼前少女的心动,早从前世便已埋下宿缘。
今日种种,不过是命轮重启的序章。
而我们的黎姑娘更不曾料到,当日与兄长离开面摊后信口吹嘘的玩笑话,竟会在此刻,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