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落在院中遇见了如初。只见他一手扶着额头,步履微晃,显然宿醉未醒。她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快步来到他面前,轻轻踮起脚尖,双手温柔地捧住他的脸庞。
“如初,别再难过了。”她柔声说着,眼眸中漾着难得的水光,“以后都有我陪着你。”
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如初怔在原地。
少女温软的掌心贴着他的脸颊,带着晨露般的清凉,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黎落……”他声音微哑,带着几分不确定,“你今天……怎么对我这般温柔?”
这话像一记清铃,惊醒了沉浸在情绪中的黎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逾矩,慌忙收回双手,脸颊瞬间染上绯红。
“没、没什么!”她局促地别开眼,“就是昨夜你醉得厉害,又哭又闹的……我看朋友那么伤心,当然要安慰你一下。”
如初侧首凝视着她羞赧的模样,眼底渐渐泛起笑意。她这般慌乱的神情,早已泄露了心事——在她心里,他绝不只是“朋友”这么简单。
想起他方才摇晃的样子,黎落轻声道:“如初,我去给你煮些醒酒汤吧。”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顺便也给自己煮一碗,定是酒没醒……”
如初正要开口,一阵眩晕袭来,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黎落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她上前轻轻按着他坐下。
“你就好生待着晒太阳,散散酒气。”她眉眼弯弯,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轻快,“等着我的醒酒汤就好。”
不等如初回应,她便转身小跑着往厨房去了。
如初靠在躺椅上,终于不再逞强,他闭目感受着这份暖意,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
这一刻,连阳光都照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饮下黎女侠特制的醒酒汤后,如初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在喉间炸开,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他强忍着不适,却还是在黎落担忧的目光中踉跄着冲向了厕房。
待他勉强扶着门框走出来时,黎落正要开口询问,就见如初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没……”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恶心涌上,他急忙掩唇折返。如此反复三次,宿醉倒是彻底醒了,只是人也憔悴了几分。
“对不起……”黎落绞着衣角,一脸的愧疚。
如初虚弱地靠在廊柱上,却仍朝她温柔一笑“这回真的无碍了。你看,酒意全消,从未这般清醒过。”他强撑着竖起大拇指,“黎女侠的醒酒汤果然不一般,现在我浑身轻松……就是有些饿了。”
“饿了?”黎落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卷起袖子就要往厨房冲,“我这就去给你煮面!”
“黎落!”如初急忙拦住她,额角渗出细汗,“汤效太猛,我现在感觉浑身是劲,正想活动活动。你忙了一早上还是让我去吧。”
黎落确实有些疲惫,再想起自己煮面的手艺,只好讪讪点头“那……我在这儿等你。”
“等你”二字轻轻落下,如初只觉得心尖发烫,方才所有不适都化作了满腔柔情。他转身走向厨房,步履轻快得仿佛踏着春风。
黎落在鬼域时本就元气未复,今晨这一番折腾更是让她疲惫不堪。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连梦都未曾造访。
如初在厨房忙碌许久,始终没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心下奇怪,便出来察看。只见黎落在阳光下睡得正熟,恬静的睡颜让他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他取来一柄长柄罗伞,轻轻撑开固定在躺椅旁,为她遮去渐烈的日光。端详片刻确认她未被惊扰,这才放心地回到厨房。
此时,贾岱正在宅院外轻轻叩门。
他今日来访本就存了试探之意——那日如初身边的小书童实在古怪,他越想越觉蹊跷。指节在门板上叩出几不可闻的声响,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他索性推门而入。
这还是贾岱第一次踏足如初的宅院,关于此他的种种传闻他早有耳闻,可眼前景象——墙边翠竹随风轻摇,青石板路洁净如洗,内院垂柳依依,池面泛着粼粼波光,整座庭院不见半分阴郁,反倒透着说不出的雅致。
正当他暗自诧异时,忽然瞧见池畔躺椅上的身影。那分明是个妙龄女子!
贾岱心中一惊,傅如初素来独居,前次带了个古怪书童已是不寻常,今日院中竟又出现个酣睡的少女……
他不由放轻脚步,悄悄向前探去。
当贾岱正要凑近端详熟睡的黎落时,如初恰好端着面从厨房出来。见一个陌生男子正要靠近黎落,他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厉声喝道:“离她远点!”
贾岱闻声回头,对上傅如初愠怒的目光,连忙拱手致歉:“傅公子,是在下唐突了。今日路过贵府,叩门数次未见回应,念及这巷子人烟稀少,担心公子安危,这才贸然闯入,还望见谅。”
这番动静惊醒了黎落,她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待看清站在眼前的竟是贾岱时,顿时惊得冷汗涔涔,猛地从躺椅上弹了起来。
如初见状,立即上前将面碗放在石桌上,不着痕迹地挡在黎落身前。
黎落会意,慌忙躲到他背后,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自然没能逃过贾岱锐利的目光。
“有劳贾大人挂心。”如初语气平静无波,“寒舍一切安好。今日不知大人光临,只备了两碗粗面,实在不便招待。改日如初定当登门致歉。”
贾岱收起探究的眼神,笑道:“是在下冒昧了。只是未见公子的书童,反倒是公子亲自下厨……不知身后这位姑娘是?”
“贾大人,”如初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如初似乎并未作奸犯科,这些私事就不必向大人禀报了吧?”
贾岱恍然赔笑:“公子莫怪,都怪我平日查案成癖,见着生面孔就忍不住多问两句。”他正欲再探问书童下落,门外忽然又响起了叩门声。
如初生怕贾岱瞧清黎落的面容,慌忙侧过身,低声对身后的黎落嘱咐道:“你去看看,是谁在叩门。”黎落垂首轻声应下,转身便向院门走去。
贾岱见傅如初有意支开那女子,也顺势告辞,举步朝大门方向走去。
如初心头一紧,看出贾岱分明是冲着黎落去的,唯恐二人撞个正着,也快步跟上,口中说着要送一送贾大人。
黎落一开门,门外的红豆顿时笑逐颜开。
见到许久未见的挚友,黎落心中自是欢喜,可一想到院中还坐着个“活阎王”,便不敢让红豆进去平添是非,急忙开口道:“红豆,今日傅公子院中有客,不太方便。你先回去改日我去寻你。”话音未落,贾岱已至门前。
红豆一眼看见他,贾岱也瞧见了红豆,二人同时愣在原地。
贾岱面露讶色:“你怎么在这里?”
红豆立刻雀跃地跑上前,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哥,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好姐妹黎落!早想让你俩见一面,没想到你们这么有缘,今日竟在这儿遇上了。”
兄妹?黎落与如初当场怔住。
黎落心中一片慌乱,完了!自己的好姐妹竟和仇人是一家,往后这姐妹情谊怕是要化作泡影了。
如初暗叫不妙,贾岱怕是要借着他妹妹的由头留下了。
此刻四人中最欢喜的当属红豆,在她眼中,黎落性情开朗、心地纯善,容貌也清秀可人——虽说从前肤色微黑,但自用了她特制的美白养颜膏后,近日已然白皙不少。
这般美好的姑娘,配自己这位沉默寡言的哥哥再合适不过了。何况黎落本就对大哥有意……红豆喜不自禁的目光在黎落与贾岱之间流转,暗自盘算着要趁此良机撮合二人。
而贾岱见妹妹的挚友竟是这位身份存疑的少女,原本就存了探查之心,此刻更坚定了留下的念头。
如初试探着问道:“红豆姑娘与贾大人……是兄妹?”
红豆闻言立刻望向贾岱,贾岱倒也坦然:“红豆确实是我的亲妹妹。只是我来到绥安城后,与不少恶人结怨,又无法时时护她周全。为保她平安,才让她隐姓埋名。这样她在绥安城中,反而能过得自在些。”
红豆愧疚地牵起黎落的手,局促不安地低声说:“黎落,对不起。我的本名叫贾萱……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怕给哥哥添麻烦,才不敢说出真名。但贾萱就是红豆,红豆就是贾萱,我对你的情意,半分不假!”
黎落故作生气地撅起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怪你了。罚你下次请我吃两串糖葫芦!”说着轻轻刮了下红豆的鼻梁,“傻丫头,无论你是贾萱还是红豆,都是我的好姐妹。我认的是你这个人,你既有难处,我怎会真怪你?别多想了,我叫你红豆早已习惯,往后还这样叫你,可好?”
说完这番话,黎落心头也泛起一丝愧疚,红豆能坦然说出自己的真名,自己却无法对挚友和如初坦诚相告。待他们日后知晓她的真实姓名与身世,可还能接受她?真到那日,恐怕也不得不告别了。
红豆见黎落突然神色恍惚,只当她触景生情,忙安慰道:“黎落是不是也想家了?别难过,你和家人一定很快就能团聚的。”
黎落听完,心里朝身后的贾岱翻了个白眼,傻红豆啊!有你这位好哥哥在,我哪敢去见我的爹爹和哥哥!
如初察觉黎落神色有异,忙作揖道:“贾大人、红豆姑娘,今日招待不周,实在抱歉。不如改日再设宴一叙?”
话音刚落,红豆与贾岱异口同声“无妨的。”
兄妹相视一笑。贾岱道:“今日是我冒昧打扰。正好红豆与黎姑娘还没说上几句体己话,不知傅公子和黎姑娘可否赏光,我们到茶肆小坐?”
如初与黎落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贾岱今日不会轻易罢休。
红豆见黎落犹豫,只当她是害羞,开心地挽住她的胳膊:“好黎落,就一起去吧!我们多日未见,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今日让哥哥做东,我们一边吃茶一边好好聊聊!”
红豆拉着黎落的胳膊轻轻摇晃。她心里还藏着愧疚,既想好好解释自己复杂的身世,更想当好这个小红娘——平日难得见到忙碌的哥哥,此刻正是撮合他与黎落的好时机。
黎落深知红豆性子耿直、单纯,若不让她今日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这丫头心里定过不去。
如初也看出今日推脱不得,心中暗忖,既然要去,就得让贾岱打消对黎落的疑心,至少不能让他当场发难。于是笑道:“贾大人盛情难却,那我们就叨扰了。”
四人一路向茶肆行去。或许是因为街上行人如织,或许是因为挚友与如初都在身旁,走出宅院的黎落,那颗始终紧绷的心反而松弛了几分。她与红豆并肩走在前面,一路热络地聊着,暂时将烦忧抛在了身后。
这一路上,红豆向黎落诉说了自己的身世。她的娘亲身份低微,只是父亲的外室。娘亲生产弟弟那日,起初一切顺利,谁知素未谋面的大夫人忽然到来,没过多久,产婆便出来说娘亲难产,孩子活活憋死了,娘亲听后大受刺激,随即血崩。
说到这里,红豆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至今忘不了那一幕——娘亲身下的被褥浸满鲜血,身旁襁褓中的弟弟脸色发青。她们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
她拉着娘亲尚有余温的手,哭着求人救她,满屋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大夫人嫌弃地用丝帕掩住鼻子,命人拉开红豆,吩咐用草席将人裹了尽快处理。
“娘亲身上还有温度,她只是晕过去了,还能救的……”红豆挣扎着要扑回去,却被嬷嬷死死拉住,情急之下,她一口咬在那人手上,对方吃痛大叫却仍不松手。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一掌将她劈晕。失去意识前,她回头看见的,是少年贾岱的脸。
等她再次醒来,已身在贾府。因为母亲是没有名分的外室,她连庶出女儿都不如,只能与下人一同吃住,伺候两位嫡出的姐姐。府中人口口声声唤她“小姐”,她却觉得那是一种折辱。小时候,她常受其他兄弟姐妹欺负,只有哥哥贾岱从不参与。起初她并不领情,始终怨他当初打晕自己,使她没能救成娘亲。后来她才得知,贾岱也是庶出,只是被记养在大夫人名下。夫人对他管教格外严苛。
哥哥并未责怪她的怨恨,只对她说“你要好好活下去。你的娘亲若知道你也随她去了,一定会伤心。”相处久了,红豆渐渐开始信任他,后来也知道了那日哥哥跟去,本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救下弟弟妹妹的,打晕她,实是为了救她。
说到伤心处,红豆潸然泪下,黎落温柔地为她拭去不断滚落的泪珠。
红豆平复片刻,继续道“在府里生活久了,我才慢慢知道,大夫人原本育有二女一子。只是生小公子时伤了身子,无法再生育,而小公子天生体弱,两岁便夭折了。从那以后,大夫人性情大变,总觉得是有人害了她和孩子,对两位嫡女愈加宠溺,对庶出子女则极为严厉。因为她娘家权势大,只要不闹出人命,父亲从不过问。”
她陷入回忆,说起自己最初也曾期盼父亲能庇护自己,直到哥哥一语点醒她“你和你娘亲在府外生活多年,爹爹常去看你们,宠爱你娘亲。为何她生产之际,爹爹不曾露面,反而是你们从未见过的大夫人前去?你回府后,他可曾过问过此事?可曾单独见过你?萱儿,在这大宅中想活下来,只能靠自己。”
这么多年,只有哥哥贾岱护着自己。后来哥哥要来绥安城任职,不知如何求得父亲首肯,带她一同前来。“若不是哥哥带我走,我在府中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来绥安城的路上,哥哥对她说,他虽寄养在嫡母名下,却尚未正式开祠堂入族谱。他要在这里挣一番功绩,只有真正记入嫡母名下,才能带妹妹过上好日子。
贾岱静静注视着妹妹与那少女的互动,目光在黎落身上细细打量。她的身形样貌,与春日宴那日跟在如初身旁的小书童极为相似。他越发确信那书童就是眼前这少女,甚至觉得那日将自己踹入水中的,也正是此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红豆从小无人疼爱,以至于旁人对她稍示关怀,她便如获至宝般珍惜。这来历不明的少女若是真心待她还好,只怕是虚情假意,若她真是心怀叵测之人,绝不能留在妹妹身边。
红豆强忍住抽泣,轻声说道:“黎落,我哥哥真的很好。从小到大,只有他把我当作亲人,从不因我的出身轻视我。来到绥安城后,哥哥说他树敌太多,无暇时时护我周全,为了让我安稳度日,才让我隐姓埋名,取名红豆。”
黎落见红豆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不忍,想引开她的思绪,便柔声问:“那为什么取名叫红豆呢?”
红豆眼睛一亮,情绪明朗了几分:“是哥哥给我取的。他说‘红豆最相思’。我始终思念着娘亲,而将来,也定会有人将我放在心里惦念。所以叫我红豆。其实比起贾萱,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黎落又好奇道:“那你怎么会去当医女的?”
红豆顿了一下:“因为娘亲,我想学医,想救更多女子的性命。没想到哥哥答应了,还特地为我在城中寻了郎中师父。”
说完,她轻快地用肩头碰了碰黎落,脸上重现笑意“黎落,你眼光真好。我觉得我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就跟你哥哥一样好。”
黎落对她夸赞兄长的话倒是认同,只是不解,这跟自己眼光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正说着,四人已来到茶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