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山头——青山寨。
大当家黎啸天,刚推开屋门,就看见儿子大树紧紧搂着一团粗布,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阿爹!求你救救她……她快不行了!”
黎啸天心头一跳,赶紧扶起儿子,掀开布团一看,更是吃惊——里头竟是个小女娃。只见她容颜如玉,眉眼如画,最奇的是眉心一处花瓣似的胎记,隐隐泛着浅白色的流光,若隐若现,让人看不真切。
黎大树泪如雨下,语无伦次地解释:“昨天……我在林子里捡到的,她那么小,一个人在那儿,要是被野兽叼去怎么办……我不想给爹添麻烦,想藏在我屋里自己养……可她一直睡,喂米汤也不醒,今早、今早都没气了!爹,你快救救她吧!”
黎啸天伸手一探,女娃气息微弱,确实进气少出气多。那胎记绝非寻常,让他心头一沉,但眼下顾不得那么多——是条命,就得先救活再说!
他一把接过孩子,拉起大树:“别哭了,先去把魏老伯请来,再让吴婆婆热碗米汤,要快!”
魏老伯当年是自个儿找上青山寨的。初见时,寨门守卫的汉子们手持家伙,他却浑然不怕,反倒凑上前追问寨子名号。一个脾气冲的弟兄被问烦了,吼道:“咱这是青山寨!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滚!”
寻常人见了这阵仗早跑没影了,可这老头却一屁股坐在地上,眼一闭,竟打起坐来。任几个汉子在旁边如何吆喝,他自岿然不动。寨规不许滥杀无辜,众人无可奈何,只得禀报大当家,说门口来了个赶不走的无赖。
黎啸天闻讯出来,还没开口,那老头竟一个翻身站起,拍去尘土,躬身行礼:“黎大当家的心善,可否收留老朽?给个安身之所,一口饭吃就成。”
一旁的弟兄急了,连忙摆手,表明绝未透露当家的名讳。
黎啸天细细打量,确认自己从不认识此人,不由心头一紧,眯起眼暗自握紧了拳。
老头见状,连退两步,连连摆手,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大当家的万不可动手!老朽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略懂些鬼神之术,会看风水、趋吉避凶。见贵寨风水绝佳,只想讨口热饭,寻条活路。”
“老先生为何偏找上我?”黎啸天仍未放松警惕。
老头捋须大笑:“只因寨子这名字起得好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当家赏口饭吃,日后定有用得着老朽的时候!”
后来,黎啸天当真留下了他。一是心善,见不得老弱无依;二是这魏老头确实见识广博,虽不信他真能通晓阴阳,但他肚里的故事让全寨人听得入迷,更难得的是他识字,能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没承想,这老头还真有两下子——他布下个什么阵法后,除了寨里自己人,外人再难寻到寨门踪迹。
此刻,大树刚跑出半路就撞见了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的魏老伯。老人正朗声笑道“今日有大事要忙,故事明日再讲。你们看,这不就来了?”话音未落,大树已拨开人群,拉起他就往家跑。魏老伯也不多问,拄着拐杖快步跟上。
一进屋,不等黎啸天开口,魏老伯便将拐杖塞给大树,径直上前掀开黎啸天怀中的布包。只一眼,他竟激动得后退半步。他用颤抖的双手再次掀开布角,确认之后,忽然双手合十,仰天喃喃低语。
随后,他令大树去门口等候。孩子急得直掉泪“魏老伯,我妹妹能救活吗?”
黎啸天明白,老魏头必有比救命更要紧的话要说。他轻轻一脚踢在儿子屁股蛋上催促他先出去。大树抹着眼泪,愤愤转身——在他心里,还有什么比救这小娃娃更重要的事呢?
待大树出去后,黎啸天怕惊扰了怀中婴孩,便轻轻摇晃着拍抚。魏老伯这才肃然道:“大当家的,这小娃来历不凡。送走,或许能为你避过一劫;留下,或可为你带来福缘。是去是留,全凭你一念之间。”
黎啸天低头,看着怀中那张白玉般纯净的小脸,迟疑片刻,终是压低声音问出心中最大的忧虑“她……可是妖物?若留下,会不会给寨子、给大树招来祸事?”
魏老伯闻言轻笑摇头:“她身世清白,绝非妖邪。至于能否为青山寨带来福报,就看咱们接不接得住这份机缘了。”
老人已从黎啸天眼神中读出了答案,他踱步向外,语气也随之轻松起来:“别人上树掏鸟蛋,你家小子倒好,掏了个女娃娃回来!哈哈哈!”
正巧跑进屋的大树听见这话,惊讶地瞪大眼睛:“魏老伯,你咋知道妹妹是从树上来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爹爹呢!”
魏老伯只慈爱地拍拍他的肩:“好小子,米汤不管用。你现在就回去找那棵树,看看上面是不是开着朵花。若有,就连枝摘下——花蕊中若有露水,千万小心别洒了,那才是你妹妹的救命药。再挖些树根旁的土,越多越好。若是找不到花……”老人顿了顿,轻叹一声,“那便是这孩子的命数了。”
大树困惑地望向父亲,黎啸天郑重点头。少年不再犹豫,转身如风一般冲了出去。
约莫半炷香后,大树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手中果然捧着一朵奇花。那花开得莹白如玉,通体流转着淡淡清辉。他在那棵树上寻了许久,却只寻得这一朵。花蕊中有些许清露,不多不少,恰够一口。
黎啸天小心翼翼地托着花朵,让微凉的花瓣轻触婴孩朱唇,将那一口晶莹清露缓缓喂入。小娃咂了咂嘴,似在回味,长睫毛轻轻颤动如蝶翼。父子俩屏息凝神,期盼着她睁开双眼,可那小婴儿只是扭了扭身子,又沉入酣睡之中。
见女婴饮下花露后仍无动静,黎啸天急忙喊大树再去请魏老伯。不多时,老人便到了,手中还捧着一只看似寻常的陶土花盆,唯有细看才能辨出盆身隐现的暗纹。
魏老伯让大树将挖来的土倒入盆中。大树哭笑不得:“魏老头,你莫不是框我?就这巴掌大的盆,还让我多挖点土?”他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小把土放入,盆沿已满。魏老伯抚须大笑“你尽管放便是。”大树虽嘟囔着,却还是又捧了一把土——奇的是,土壤竟真又装了进去,不见溢出。他一捧接一捧地添土,那小陶盆也随之变大,最终竟成了个大陶盆。
魏老伯虚按示意停下,随即让黎啸天将女婴轻放在土壤上。
接下来的变故,快得让父子二人来不及反应——魏老伯低叹一声“可惜喽”,突然抽过那截花枝,高高举起,猛地刺向女婴眉心处!
大树当场吓呆。黎啸天看出意图欲阻止,却为时已晚。
一旁的魏老伯却捋须而立,满面得意,仿佛立下大功。
不等父子俩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一幕奇景展现,只见那花枝刺入处,未见半滴血水,女婴面容安详如初。刺入花枝处开始流转白光,花枝渐渐变为莹白,最终连枝带叶化作万千光点,翩然四散,又齐齐汇入女婴眉心处——那本该存在的伤口竟已无踪,肌肤光洁如初。
此时,陶盆暗纹中金线流转,如活物般蜿蜒没入女婴体内。她的身躯缓缓升起,被一株虚无的白色花枝托起。巨大的白花舒绽层层花瓣,莹莹清辉震荡着四周空气。绽放到极致时,花蕊处安然卧着通体如玉的女婴,仍在酣睡。
黎啸天父子只觉威压如山,膝软难立,却动弹不得。
魏老伯刺破指尖,将一滴血珠点在女婴额前。胎记随之隐去,巨花收拢入土,女婴轻轻落回盆中,依旧沉睡。
看着指尖残存的血色,魏老伯摇头苦笑。他转身朝大树额上轻轻一点,少年当即软倒,被他稳稳接住,送入黎啸天怀中。
“福祸相依,皆是命数。”魏老伯捻须长叹,“大树年幼,恐祸从口出,忘了为好。那女娃神魂未稳,花枝本是她的命脉,我强行助其融合,能否活下来,看她的造化。既然决意留下,便好生抚养。这花盆中的是她的本源,务必藏好。”
黎啸天怔在原地,半晌才从震撼中回过神。他慌忙将两个孩子安置在床上,又快步追出屋外,朝着魏老伯离去的方向跪下,高声道 “多谢老神仙!那日后……”
话未说完,远处已传来魏老头带着笑意的声音:“明日开始,怎么养大树的就怎么养她。快起来吧!什么老神仙——你没见我也会流血么?记得去王老太婆那儿给我抓只鸡炖汤补补,那婆娘总说我是个骗吃骗喝的老神棍!”
魏老伯低头嘀咕着:“这样神魂不全,连上面也察觉不到,还真是来的悄无声息啊!”
翌日天未亮,黎啸天房中便传出一声响亮啼哭,随即哭声震天。他看着怀中女婴,想起她安卧花心的模样,不由笑道:“往后,你便是我黎啸天的女儿,黎小花。你有个哥哥叫大树,放心,日后他会护着你的。”
哭声愈发嘹亮。自此,小花就在父亲与兄长手忙脚乱的呵护中,一天天长大。
而此时,魏老伯正盘坐在院中石桌上,垂目看了看自己微瘸的腿,摇头轻笑:“这灵根倒是契合我的山根,可惜喽!好歹救了条性命,何况还不是寻常人。”他仰首望天,朗声笑问:“这该算是一大功德吧?”
转眼十六年后——绥安城。
梧桐树下光影斑驳,一个系着彩色发带的黝黑少女正与高大少年并肩靠在树干上嗑瓜子。不远处,说书先生讲到贵公子即将识破狐妖娘子真身的关键处。
“让让!正精彩呢!”少女黎小花一把拉开气喘吁吁跑来的于小胖。
于小胖喘着粗气,瞧她这副模样,呲牙笑道:“你这小黑炭听了也白听,哪个白净书生能瞧上你?”
话音未落,旁边的黎大树抬脚轻踹他屁股:“胡说什么!我妹子好看得很!”
“就是!”小花得意扬脸,“隔壁黑虎寨二少,见了我就走不动道,要不是我爹威武,他早来提亲了!”
于小胖笑得直抖:“对,大当家的威武!咱们这当土匪的,除了杀人越货不拿手,其余样样都行!不过就你这饭量,嫁过去怕是要把黑虎寨吃穷喽!”
“谁要嫁那小哭包!”小花叉腰昂头,“我要嫁就嫁读书人!眉清目秀跟块玉似的,正好给寨子里当教书先生。”
黎大树瞪圆了眼,想起隔壁寨那小子被他们兄妹揍了一顿后反倒对小花念念不忘,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当初下手太重,把人家脑子打坏了。他赶紧轻拍自己脸颊清醒一下——怎么能觉得自家妹子丑!
小花和小胖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树连忙板起脸咳嗽一声:“说正事!姓贾的行踪摸清了没?没被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