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傅安瑜已被吓得止住了哭闹。
苏楣第一次毫不掩饰对傅如初的恨意,咬牙切齿地怒视着门口。往日只觉得安瑜何等金贵,他傅如初怎配占据嫡长子之位;如今才悔恨当初心软留他一命,今日竟让她的安儿受此大辱。
如初和黎落一出府门,便看见晌午接他们的那辆马车已静候在外,车夫也仍是先前那位。
如初唇角微扬,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马车早已备好,他迟迟不走,还真是为难父亲了。
这车夫是主动请缨送公子回程的。
晌午回去后,他将路上那番“香艳际遇”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立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花生、瓜子、小酒、茶水、下酒小菜……轮番奉上,他被围在中间,俨然成了说书先生。此刻他咂摸着嘴里的余味,心里美滋滋的,这差事,真不赖。
此刻再见如初,他已不复初见时的局促拘谨,脸上堆满了热络殷勤。一见二人出来,他忙不迭搬来脚凳安置妥当,随后垂手侍立一旁,点头哈腰间,眼角的余光悄悄在二人身上打转。
黎落此刻满腹心事,并未察觉车夫的异样。倒是如初在扶她上车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车夫几眼。
二人坐定后,车夫故意将车门虚掩,留了条细小的缝隙。虽窥不见车内情形,里边的对话却能清晰入耳。
如初端坐车内,俊朗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黎落望着他,胸中的怒火已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密的心疼。想起方才如初那个不懂事的弟弟,还有偏心的爹娘,她忽然生出一个冲动——真想就这样把如初带回寨子里去。
她虽非阿爹亲生,可阿爹、哥哥,还有寨子里的人,待她都极好。有时她甚至觉得,阿爹对自己比对哥哥还要偏心些。
其实寨里从无人明说她非亲生,但吴婆婆无意间提起过,阿娘在哥哥三岁时就过世了,哥哥比自己大了五岁——她怎可能是阿娘所生?她早猜到自己也和寨子里其他孤儿一样,是被捡回来的。可没有血缘又如何?他们就是自己的至亲。
想到这里,思念之情蓦地涌上心头,她多希望如初也能拥有这样一个家。
伤感如潮水漫上,黎落悄然离开柔软的坐垫,席地而坐,将头轻轻枕在臂弯里,伏在如初膝上,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不愿让如初看见,便强忍着不哭出声,只含糊地说“我困了,睡一会儿。”
可那微微颤动的纤细肩膀,却泄露了她此刻的心绪。
如初看着这样的黎落,心头又软又涩,既自责又怜惜。他轻抚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温和:“黎落,今天都怪我。不该让你一起来的,该让你留在家里等我。”
“家”这个字眼,瞬间点燃了黎落对阿爹更汹涌的思念。阿爹和哥哥从未让她受过半分委屈——原来她一直拥有世上最好的亲人。
可如初呢?为什么他的亲人,不能多给他一点温柔?
如初见她哭得愈发伤心,知道她是在替自己委屈。“其实我心里真的从不怪他们。”他声音很轻,像在说给她听,又像在说服自己,“母亲的事,我知道一些。我不觉得她有错……可我自己也常常想,我究竟算是人,还是妖?傅府待我已算不错,让我平安长大,给我安身之所,供我锦衣玉食。这些,已经足够了。”
黎落抽泣着抬起头,脸颊泪痕未干,鼻尖泛着淡淡的红。
她望着如初,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委屈与悲伤,她很想告诉他,你没有错,你的娘亲爱上凡人也没有错。她想带他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带他去见阿爹,见哥哥,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比施舍般的亲情更温暖的存在。
如初凝视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眼底满是怜惜,他多想将她拥入怀中,抚平她眉间所有的忧伤。
他曾经以为,自己注定孤身一人,在那方小院里安静地度过余生。唯一的期盼,便是在生命尽头前,母亲能想起他,来见他一面,让他知道自己也是被惦念的孩子。
可此刻,他心里又多了一份念想——他想守护眼前的少女,让她此生不再因悲伤落泪。
他蹲下身,掌心轻轻抚上她的肩头,几乎要将她揽入怀中,可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那份冲动,收回手,转而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极轻柔地拭去那些滚烫的泪痕。
看着他这般温柔,黎落的心更疼了。明明受委屈的是他,他却还在安慰自己。
黎落再也忍不住,轻轻拨开他的手,整个人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她多想用这场痛哭,把他的委屈也一并哭散,让他从此再无哀愁。
如初怔了怔,随即收紧手臂,将大哭的黎落完全环住。宽大的衣袖如羽翼般将她包裹,他低头贴近她耳畔,声音柔得像一阵风:“不用憋着,放心,这里没人看得见。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黎落把脸埋在他胸前,哽咽着说:“如初,你不要总是做个好人……以后别让他们再欺负你了,好不好?”
如初轻拍着她的背,低低地笑了:“谁说我只会当好人了?今天不是还把傅安瑜那个小坏蛋吓得忘了哭?好了,我记住了,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我。那你也不要再哭了,好吗?”
黎落哭得满脸泪痕,鼻尖通红,在他怀里轻轻点头。
这一天心力交瘁,又哭了这一场,她在如初温暖宽厚的怀抱里,只觉得困意阵阵袭来。不多时,怀中的小哭包渐渐停止了抽泣。睡梦中,她还在喃喃低语:“如初……我好想我阿爹……好想带你一起回家……”
如初悄悄吻了吻她的发顶,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轻声回答:“好。我跟你一起回家。”
如初温柔地拍抚着黎落的背,目光却骤然转冷,如淬寒冰般扫向马车门外那道鬼祟身影。
他小心托住黎落的头,让她侧身躺在座椅上继续安睡。
车夫对身后那道灼灼视线浑然不觉。他正微微后仰,竖起耳朵捕捉车厢里的动静——小书童压抑的抽泣,断断续续的“不要这样……”种种声响在他脑中发酵成不堪的臆想。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龌龊念头,此刻如毒蛇般缠绕着他的神智。
马车已拐进巷子,四周愈发僻静,就在此时,车厢门被无声推开。
一张精雕细琢的脸出现在车夫身后,眼眸深若寒潭,唇角勾着一抹妖异的笑。他悄然贴近车夫耳畔,气息冰冷“嘘,别出声。若吵醒她,我会生气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字字浸着寒意,“我生起气来,是真的会吃人的。收起你那些肮脏心思,若日后让我听见半句风言风语……”他轻轻一笑,“记住,我一定会来找你。”
话音落下,身影已如鬼魅般退回车厢,门扉悄无声息地合拢。
车夫额上瞬间沁满冷汗,背脊衣衫尽湿,阵阵寒意从尾椎窜起。他喉结滚动,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余下的路程,再不敢向车厢倾斜半分。
马车在宅院前停稳。车夫小心翼翼勒住缰绳,生怕一丝颠簸惊动车内。他轻手轻脚跳下车,迅速摆好脚凳,对着门帘颤声禀报:“公子,到了。”
车门未开,如初清冷的声音穿透车厢:“晌午是谁派你来接我的?”
车夫一个激灵,急忙回忆:“是个面生的婢女传话,说是二老爷吩咐,定要接您回府参加春日宴……小人见是老爷安排,不敢多问就来了。公子饶命!小人知道的全都说了,绝无隐瞒!”他一边作揖鞠躬,一边惊恐地四下张望,生怕那道魅影再度显现。
如初眸光微沉。
父亲从不主动召他,若是祖母必定遣贴身老仆。这般遮遮掩掩派个内院小婢女假传父命的,除了苏楣,不作他想——她的胃口,倒是不小。
“吱呀——”
车门突然轻响,惊得车夫腿软跪地,连连叩首“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
如初将熟睡的小书童稳稳抱起,步履轻缓地走下马车。他并未回头,只是侧过半张脸,夜色将他的声音淬得冰冷:“你走吧。记住我的话。”
那车夫如蒙大赦,连声应着“记住了,记住了”,连滚爬起身。待如初身影消失在门内,他慌忙扯动缰绳,驾着马车仓皇而去,车轮滚滚,似要将方才的恐惧尽数甩在身后。
进到宅院,如初的脚步放得极轻缓,他将黎落轻轻安置在床榻上,动作间满是不舍。
仔细为她掖好被角,目光却流连在她随呼吸轻颤的睫毛上。他忍不住伸出指尖,极轻地触了一下——那睫毛如受惊的蝶须般迅速抖动。如初慌忙收回手,耳根泛红,转身快步离去。
合上房门,他站在廊下望着自己的指尖,不自觉地泛起笑意。那一点柔软的痒意,在触碰的瞬间化作千丝万缕,在他心间缠绕不去。
黎落这一觉直睡到日落西山。她揉着惺忪睡眼走到院中,只见如初正背对着她坐在石桌旁。
他换回了素日爱穿的浅色衣衫,白衣曳地,墨发垂瀑,在夕晖中染上一层淡金的光晕。那背影透着说不出的孤寂,恍若谪仙临世,与这红尘格格不入。
听见脚步声,如初回过头来。笑容依旧温润,可黎落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的异样——那双眸子失了往日神采,如夜空中陨落了星辰,只剩一片寂寥。
“饿了吧?”他起身笑道,“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烧鹅,等着。”说罢便快步往厨房走去。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黎落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方才那个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的孤影,转眼便落回了这烟火人间。她忽然抿唇一笑——是了,如初从来都不是什么寂寞仙人,他合该属于这热闹凡尘,值得拥有最温暖的人间烟火。
如初不仅买了烧鹅,还细心备下了好几样黎落平日爱吃的菜肴。黎落用手托着腮,望着在暮色与炊烟间忙碌的如初,眼里漾着盈盈笑意。还未饮酒,这浸在金色晚霞中满身人间烟火气的如初,就已让她看得恍若微醺。
她起身拉住正忙着摆盘的如初,将他轻轻按在石凳上:“你就坐这儿,别动。”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里的晚霞映着你,特别好看。”
如初微微一怔,被她突如其来的夸奖说得耳根发热,竟流露出几分似少女般的赧然。
他仍想站起来去取碗筷,黎落却一手按在他肩头,语气坚定“你乖乖坐着,剩下的交给我。”说罢转身朝厨房走去,步履轻快,意气风发。
可一迈进厨房,她便靠在门边,悄悄抹去眼角渗出的泪光,她轻声说“你们不珍惜的如初,我来珍惜。从今往后,他的喜怒哀乐,都由我来疼。”
如初依言坐着,身子却总不自觉地朝厨房方向探去,目光始终追随着那抹身影,生怕她需要帮忙时自己不能第一时间赶到。
不一会儿,黎落抱着两坛酒摇头晃脑地走来。如初立刻起身迎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酒坛。
看着他匆忙奔来的样子,黎落嘴上轻哼:“傅公子,你可别小瞧黎女侠呀!”心里却似被春风拂过,暖意融融。
落座后,如初为黎落斟满一杯酒,自己面前却空着。
黎落惊讶地问“你的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酒量浅,怕饮酒失礼。”
黎落执意要为他斟酒,如初连忙抬手轻挡:“我真的不能喝。”
他今日确实不敢与她共饮——午后那一瞬,他几乎克制不住想吻她的冲动。若再沾酒,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逾越之事。
但在劝阻这件事上,一向顺从黎落的如初哪里是她的对手。
“好吧……就这一杯,真的只能一杯。”
“黎落,不能再喝了……这真是最后一杯了。”
“黎落,别给我倒了……我真的有些醉了。”
暮色四合,月光如水静静笼罩着院中这一对人影。
桂花酿入口甘甜,后劲却足。黎落已醉眼朦胧,如初更是步履飘摇。
但今夜,黎落只想陪他大醉一场,让醇厚的酒香融化他心底的冰霜,陪他暂时远离尘世烦忧。
如初又灌下一杯酒,痴痴望着黎落。四目相对时,他眼里仿佛落进了星光:“黎落,你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你的心和你的人一样美。”说完如初自顾自地傻笑起来,全然不见平日的矜持。
黎落常与大树偷喝吴婆婆的果子酒,酒量自是比如初好上不少。看着他醉态可掬的模样,听着他真诚的赞美,她心里甜得像浸了蜜。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美——那岂不是比白日里那些花枝招展的世家小姐还要美?哪个女子不爱听这样的夸赞,黎落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然而这样开怀傻笑的如初,她确是第一次见。正想着,如初突然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黎落,你说实话…你这么好,是不是天上来的仙女啊?”
黎落被他吓得一激灵,忙要推开他,谁知如初竟撒起娇来:“不要……我不松开。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是仙女?”
她暗自纳闷——今晚的鹅腿可都是自己吃的,如初这是哪来的力气?又挣扎了几下,却被他箍得动弹不得,黎落只好无奈道:“对,对,我是……我是从很高很高的天上来的仙女。你先放开,坐好,本仙女可以帮你实现三个愿望。”
没想到如初抱得更紧了:“不行!我一松手,你就飞回天上了怎么办?我就要这样许愿。”
黎落被他这话惊得目瞪口呆——这无赖模样,哪还是那个知书达理的傅如初?
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眼看快要喘不过气,黎落只好软声哄道“好好好…那你松一点点,快把仙女勒死了。有什么愿望就这么说吧。”其实她也好奇,如初会许下什么心愿。
如初闻言果然松了些力道,却仍不肯完全放开,将高大的身躯轻轻靠在黎落肩上。黎落叉着腰,瞪了眼这个“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无奈叹息——如初果然从不骗人,酒量确实差。
他将脸埋在她颈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我的第一个愿望……是我非常喜欢黎落仙女,希望能永远和她在一起。”说完满足地轻笑,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他离得那样近,呼吸如羽毛般轻扫过她的脖颈,与她的气息悄然交织,夜风微凉,而相贴的肌肤滚烫,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在怦然作响。
黎落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如初身上清浅的气息无声萦绕,他温热的呼吸如初生的小兽,莽撞地闯进她心间最柔软的角落。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悄然在心底生根发芽。
忽然,她感到颈间一热。
一滴泪沿着她修长的脖颈缓缓滑落,流过纤细的锁骨。那泪是温热的,却像带着灼人的温度,在她肌肤上烙下无声的痛楚。她心口一紧,不自觉地收拢双臂,将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如初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祈求:“小仙女……我好想见见我娘亲。不管她是妖还是人……她都是我娘。我就想……见她一面。”
话音渐渐低下去,只剩下均匀轻柔的呼吸声。他就这样靠在她肩头沉沉睡去——黎落身上那份独特的温暖,是他从未言说的安心。
一层薄薄的水雾蒙上黎落明亮的眼眸,让那双总是闪着星子的眼睛更加朦胧动人。星光并未消失,只是悄悄落进了如初的心田,化作照亮他漫长黑夜的一束微光。
她就这样在月光下静静抱着他,直到手臂发麻、腰背酸软,却怎么都唤不醒熟睡的人。
她在心里轻轻叹气幸好阿爹和哥哥不在,若是被他们看见她这样抱着个男子不放手,到时候……如初就只好跟她回寨子啦。
想到这,她唇角漾开浅浅的笑意,仰头望向天际那轮清辉。
黎落闭上眼,在心中虔诚祈愿,若这世间真有神明,求您听见如初的心愿,让他见一见娘亲。若蒙垂怜,信女愿行善积德,以此生福报相报。
许完愿,她眨动着长睫缓缓睁眼,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月光下,似乎有许多细小的黑点在远处闪烁,慢慢聚拢向他们靠近。
难道……是神明听见了她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