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如初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不耐地道:“既说有恩未报,那便当场问个明白。”
他修长的手指向前轻轻一点。黎落只觉得额间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不痛不痒,整个人却瞬间僵住。双眸化作纯黑,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与人间如初从相识到闯入鬼域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闪现……
大约一炷香后,黎落眼眸中的墨色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清明。从那段走马灯般的回忆中苏醒,她这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当初不过是为如初说了几句公道话,那点微末恩情,早在他为自己医治眼睛时就已还清。
反倒是她,不仅赖着不走,还整日使唤他……若真要计较,该是她欠他良多。当初真该听红豆的劝,不该那般嚣张!此刻的黎落,肠子都快悔青了。
她紧张地垂着头,悄悄抬起眼帘,想从鬼王如初的表情中窥探一丝生机。
就在她偷偷打量时,如初仿佛感知到她的视线,倏然睁开深邃的双眸。
黎落吓得慌忙移开目光。
如初见她这副受惊的模样,心底莫名掠过一丝捉弄成功的窃喜,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可惜黎落已低下头,未能看见这冰山融化的一瞬。
弦歌将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小如初啊!小如初,你这般不解风情,日后有你好受的。到时候看你如何哄人。”
连肃立两旁的鬼修罗们也暗自交换眼神——他们那位万年冰封的鬼王,方才竟笑了?这瓜吃得值,简直算带薪看戏。
黎落始终低头不语,可急坏了一旁的元宝。他压低声音催促:“你快跟主子求情啊!”
黎落哭丧着脸连连摇头,只求他别再开口。
元宝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深吸一口气正要代她求情——“大王我错了!”黎落吓得立刻高声认罪,“我不该挟恩图报,更不该赖在您家不走,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要杀要剐我都认,只求您让我先回家见见我爹、我哥哥、于小胖、魏老伯……还有红豆……”她几乎把认识的人都点了一遍。
如初听着这越来越长的名单,终于忍无可忍:“要见这么多人,看来你是不打算回来了?”
黎落察觉他语气不悦,立刻缩着脖子,委屈地搓着衣角小声道:“您若是不乐意……那、那我不回去了便是。”
如初听见她说“不回去了”,心底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面上却依旧冷若冰霜。
他不忍再苛责,只淡淡道:“你不是说要伺候元宝吗?他不需要人伺候。你既欠我人情,便留下来做我的侍女。何时我觉得满意了,自会放你回去。”
黎落一听,小嘴顿时嘟了起来,低声嘀咕:“让你满意?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等你能放我走,我怕是都成老太太了,还怎么嫁我的玉公子啊。”
“我就在这儿,你还想嫁谁?!”如初一时没压住火气,话音脱口而出才惊觉失态。
整个大殿瞬间寂静,众鬼与黎落皆怔在原地。他面色一沉,当即拂袖转身,径自离去。
弦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以袖掩唇轻笑“唉呀呀,咱们如初为了留下这小姑娘,可真是煞费苦心呐。”
如初今日未曾动用神通,只是一步一步走回无妄殿。
殿宇依幽山而建,主殿高耸入云,与次殿以长廊相连。他素日不喜多言,若非元宝与弦歌常来叨扰,他更愿独坐于悬挑的窗边,终日仰望穹顶——或许因他不知如何与人亲近,又或许,是觉得那天空与自己一般孤寂。
鬼域没有日月星辰,唯有漫无边际的漆黑,天幕上泛着幽幽诡光,永无止境。
此刻,他连修炼的心思也淡了,依旧独坐窗边。
分明早已将最柔软的心念剥离,留在人间,为何此刻仍会因她欢喜,因她动怒?这世间不需要多一个深情的傅如初,只需一个无情而公正的鬼王。
他心烦意乱。
那个黑丫头,果然是个小祸害,竟能如此扰动他的心境。也罢,留她在身边,正好用以修心。
鬼王拂袖而去,留下黎落茫然站在原地。她蔫头耷脑地跟着弦歌与元宝回到无妄殿,发簪重回髻间后,她已能自由穿行于鬼域王城各处。
弦歌施展神通,一行人转眼便抵达他所居的“相思阁”。
他妩媚一笑,柔声安抚:“不必忧心时光。鬼域与人间时辰流转不同,即便在此觉得过了许久,返回人间也不过黄粱一梦。”
说着,他取出一套藕荷色齐胸襦裙要黎落换上,笑言须得好好打扮一番,小如初看见定然欢喜。
黎落一听能讨好那冰块脸,立刻点头如捣蒜——如今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哄得他高兴,早日放她归去。
在内室更衣时,黎落忍不住隔帘问道:“鬼王为何偏偏选中如初的身躯?莫非是看上他那张脸了?”
弦歌轻笑:“傻丫头,人间那个不过是他的一具肉身与一缕神识。人间的如初是他,鬼域的如初也是他。二者相合,方为完整的他。”又耐心为她解释了何为神识。
黎落小声嘟囔:“看来他是把最讨人喜欢的那部分留在人间了呀。”
换好衣裙,她推门而出。
藕荷色襦裙勾勒出纤细腰线,珍珠点缀的淡粉披帛更显娇俏。她低头打量这身装扮,有些不安:“弦歌大人,我初来乍到就穿得如此鲜亮,会不会太不合群了?”
弦歌袅袅走近,满意地端详:“放心,这般明艳,小如初才能一眼瞧见你呀。”他牵她坐到妆镜前,为她梳了灵动的垂挂髻,又从妆匣中取出珠花细细簪上。
目光掠过那支白玉簪时,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这一对痴儿,若不推他们一把,何时才能看清本心?最后,他将那白玉簪也轻轻簪入她发间。
“瞧瞧可还满意?”
黎落望向镜中,不由怔住。
平日总是假小子打扮,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成为镜中这般亭亭玉立的小娘子。想到如初见到她这般模样时的神情,她忍不住抿唇浅笑。
谢过弦歌,她拉起元宝迫不及待道:“快带我去见如初!”
弦歌望着她雀跃的背影轻笑“这没心没肺的丫头,方才还怕得直哆嗦,转眼就全忘了。”见她这般欢喜,不由想起那个曾为他精心梳妆的人——相见时,是否也曾这般满怀期待?
黎落哪还顾得上什么矜持,提着裙摆大步狂奔,不时回头催促元宝,仿佛慢了一步,这精心打扮的模样就会消失似的。
二人寻遍无妄殿却不见如初踪影。
黎落顿时泄了气,瘫坐在地嚷着累死了。
元宝喘着粗气道:“黎落啊!我是精怪,会法术的……咱们本不必一路跑来的。”
黎落扶正歪斜的发簪,有气无力地瞪他:“下次这种话,记得早点说!”
元宝不好意思地挠头,突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主人若不在殿内,定是在冷泉!这次我可说及时了吧?”见黎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顿时来了精神,摇头晃脑地卖弄起来“幽山乃天地所生,月华凝为冷泉可淬炼神魂,日华化为温泉能滋养体魄。这泉水不知引来多少鬼王觊觎……”
“别念叨了!快带路!”黎落推着他往外跑。
想到自己要在潺潺流水边翩然起舞,迷得如初神魂颠倒的场景,她忍不住捂脸窃笑。
刚到崖边就听见泠泠水声。
黎落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当初溜进城看花魁时,该多学些舞姿的。
两人鬼鬼祟祟探头张望。如初早已感知到这两只小老鼠的气息,却仍闭目养神,懒得理会。
暮色中淡蓝幽光浸润着池水,粼粼碧波映在他清俊的侧颜上。白色里衣被泉水浸透,紧贴着修长身躯,若隐若现的锁骨与胸肌在水光间平添几分撩人。
忽然水面轻颤,涟漪伴着幽香荡开。
如初刚睁眼要训斥他们乱扔东西,就被什么东西“啪”地甩在脸上,接着又是两下,抽得他睁不开眼。
他恼火地抓住那物顺势一甩——“哗啦!”一团粉色应声落水,溅起漫天水花。
元宝提着花篮惊慌大喊“黎落——!”话音未落,少女已被如初扯着披帛拽入池中。
如初闻声一怔,强压怒意从腿间捞起那团湿透的粉色。
此刻的黎落哪还有半分仙姿,呛得咳嗽不止,发髻散乱,青丝如藻缠绕在苍白的脸颊与颈间,单薄衣衫紧贴瑟瑟发抖的身子,在冷泉中冻得唇色发白。
如初轻轻拨开她脸上的乱发,露出纤细脖颈和蜷缩的肩头,这般狼狈的模样落在他眼里,却莫名生出几分怜惜。
如初垂眸望去,只见怀中少女脸色苍白如纸,湿透的睫毛上挂着细碎水珠,随着她止不住的颤抖忽闪不定。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收紧手臂,将她稳稳抱起,快步踏出冷泉。
湿透的衣裙紧紧包裹着她纤巧的身躯,勾勒出青涩的曲线,她不由自主地朝如初温热的胸膛蜷缩,仿佛在汲取那一点难得的暖意。
感受到怀中人儿的战栗,如初不由加快了脚步,湿透的衣摆黏在他紧实的大腿上,赤足踏过青岩,每一步都带着暧昧的黏腻声响,在寂静的暮色中格外清晰。
他抱着黎落径直踏入日华温泉,暖流徐徐漫过,少女紧绷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无意识地在如初怀中轻轻蹭动,寻找更舒适的姿势。
黎落只觉得靠着的胸膛宽厚而踏实,这样的如初,温暖得让人眷恋。
待寒气驱散,她仰起小脸,朝如初绽开一抹浅笑。
沾湿的鬓发贴在颊边,宛若晨露中的娇花,在氤氲水汽中平添几分秾丽。
温泉蒸腾的薄雾缭绕在二人之间,漾开难以言说的亲昵。
“咦?如初,你的脸好红啊……”她好奇地眨着眼,下意识在他腿上挪动身子,想要凑近细看。
如初却像是被烫到般,倏地将她扶起挪开。
他别过脸,嗓音依旧清冷:“既已无碍,就自己泡着。走之前,把你们扔进池子的东西收拾干净。”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踏出水岸。指尖轻点,黑色漩涡应声而现,转眼便将那道颀长身影吞没,只余圈圈涟漪在池面轻荡。
鬼王如初离去后,黎落趴在池边,鼓着腮帮子朝那片空气小声嘟囔:“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白白浪费了我和元宝精心准备的惊艳出场……”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托起下巴,指尖轻点水波,眼前浮现出方才的画面——如初湿衣出水时紧实的身形轮廓,还有那张难得泛红的俊脸。
想着想着,自己倒先抿唇笑了起来。
温泉水暖,她正惬意地晃着脚尖,就见元宝耷拉着脑袋走回来。
黎落立刻趴在池边扬起笑脸,带着几分炫耀:“元宝你看见没?我刚轻纱漫舞,花瓣纷飞,把如初撩得脸都红了!”说着还陶醉地撩起一串水珠。
元宝无奈扶额:“你那哪是撩拨?分明是抽他耳光!我方才看见主人回屋时脸上还红着呢!他让我来收拾残局,还让我传话——月圆之夜已至,你该回人间了。下个满月之时,记得回来当值。”
黎落顿时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乖乖爬上岸。难怪他方才脸红……原是被我抽的?
她刚站定,元宝便摊开手掌轻吹一口气,一缕金灿灿的游丝随风绕到她身旁,轻柔地环身一转,衣发瞬间干爽如新,连发髻都恢复了整齐。
不远处的阁楼露台上,如初负手而立,眼底含着未散的笑意,直到目送元宝带着少女走远,才转身隐入帘后。
那所谓的鬼门,竟是一轮倒悬于地的弯月。
越是靠近,月华越是灼目,正当黎落踏入这片清辉时,如初清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闭眼循光而行,待光芒散尽方可睁眼。那支白玉簪,务必戴好。”
黎落心里嘀咕,闭着眼如何跟光走?却还是乖乖合上了双眼。
奇妙的是,眼前真现出一团柔和的光晕引路,光芒渐淡,黑暗渐浓,最后只剩一点微光在远处闪烁。
待四周完全陷入沉寂,她悄悄掀开一线眼帘——朦胧月色透过窗棂,映出熟悉的书房陈设。
四下寂静无人,方才的鬼域恍若一梦。
她腿一软扶住门框,心口犹在怦怦直跳,毕竟深更半夜的“见鬼”归来,任谁都难免心惊。
她抬手轻抚,发簪仍在鬓间,身上的衣裙也还是鬼域那身藕荷色——看来一切并非梦境。
想到如初,她心口便揪紧了,她转身冲出书房,朝着人间如初的房间奔去。
在亲眼确认他安好之前,那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