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
张连星陷在床铺里,困倦地盯着顶架上歪歪扭扭的四个小字,捏了捏指节。
外头是雪季难得的好天气,日光越过窗棂探进屋里,将浮动的熏香染上温度,细小的灰尘从眼前漂浮而过,她恍惚一会儿,闭上眼睛翻了个身。
又是一年,这尊长之位也该定下接任者了。
几个徒弟要么心性不稳,要么修为不足,要么受身后家族拖累,总归都差了些火候,其他门派的又多多少少有些问题,难堪大任。
还有个人倒是可以,但每次提起,对方都以身世为由推拒,也是一副无心接手的样子。
自己形单影只没什么牵挂,死了也就死了,可如果不早做打算,灵墟界怕是会乱一阵子。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摸索到床侧的暗格,确认上面的封印还在,才缓缓缩回手。
“咚咚。”
两声叩门后,刚才还念叨过的执事压低嗓音:“尊长,辰时三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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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刻钟就到时间,尊长这谱可摆得够久。”
捋着山羊胡的枯瘦老头坐得四仰八歪,浊黄的眼珠精光闪烁地盯着门口,意有所指:“今天这宴可是特意为她安排的,各派掌门长老都等着呢,她不会不来了吧?”
见殿内一片寂静,他从鼻腔里哧出一声浊气:“尊长已逾千岁,怕是早不把生辰当回事了,倒害得咱们舟车劳顿起了个大早。既然如此,不如趁早将这位置让出,好过一家独大这么些年。”
——又开始了。
殿内众人目光一触即分,齐齐端起茶杯:“这茶真是不错。”
“是啊是啊。”
老头也不需要其他人应和,山羊胡在手指尖绕了个圈,自顾自道:“这云山派虽说是灵墟第一大宗,眼光却不怎么样,尊长的亲传弟子一个比一个放肆,诞辰当日居然也不现身。修为才学另算,这礼数实在不敢恭维。”
他早探到消息,三个亲传都各有要事决计赶不回来,眼下只有个主不了事的年轻长老,因此讲起话来愈发硬气,说到后面索性起身踱起步来,将云山上下点评了个遍,狂得仿佛下任尊长之位已在股掌之中。
众人装聋作哑,只管埋头喝茶,万般红尘皆当放屁,眼中只看得到清亮的茶汤。
宗门之间的摩擦不可避免,尊长这个位置又太久没动,虽说万人敬仰,可时间长了总会有人心生不服,包括但不限于屡屡当众挑战与嘴上挑衅。
前者尊长来者不拒,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揍到服气,剩下几个耍嘴上功夫的,虽然没挨揍,但尊长身边常年跟着个嘴毒的执事,因此也一直没占到什么便宜。
但青云派当了千年老二,任谁都会有怨气,修为最高的郭长老更是对那个位置眼馋已久,屡战屡败也不死心。
其余门派大多替尊长抱不平,可尊长本人不计较,旁人也不好多说。
眼看着马上就要开宴,主人家却至今没露面,候在一旁的执事按住想跳起来骂人的自家长老,默默分出道分神,堂而皇之往尊长的寝居而去。
满堂身份尊贵的大能,竟然没有一人察觉。
于是青云长老的点评还意犹未尽,殿外突然传来道清亮女声,伴着灵力在殿中兜了个圈,所有人顿时一激灵,齐刷刷起身。
张连星几步掠到殿中,微笑着对众人告罪:“本尊来迟,给大家赔个不是。”
今日生辰,她却依旧一身厚重的墨色,金蓝暗纹随脚步漾起波浪,在一双双低垂的眼前流淌而过。自上首回身时,高束的流苏随着发尾一同旋出道优雅的弧度,在一众白衣飘飘的仙风道骨里格外扎眼:
“青云长老一把年纪长路奔波,身体吃不消难免有怨。料想青云弟子个个优秀,一人一根竹木抬也该把您抬来才是,让长老如此劳累实在不该。”
所有人一怔,望着她平静而凛然的笑意,下意识屏住呼吸。
老郭刚才确实吹嘘了自家弟子,也确实抱怨了舟车劳顿,可尊长明明才到,怎么猜得这么准?
况且郭长老虽然八百余岁,对他开腔的却是个种族不详且千岁起步的老古董,哪怕外形不显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这“一把年纪”四个大字出口,怎么听都是在明目张胆埋汰人。
在场的人精们一琢磨,顺势借着扬起的嘴角迎上来,堆起笑容道贺。
张连星一一应下,随后才一甩袖摆落座,加入了品鉴茶汤的大军中:“这茶真是不错。”
一群人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全然没再理殿中直挺挺僵立着的人。
印象里尊长十分随和,也就早年间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突然开炮,怼得郭长老也是一愣。
可本就是自己挑事在先,往日嘴欠也没掀起过什么风浪,面对预料之外的反应竟一时呆住了。
反而是平时不声不响的执事上前一步引他归位,主动递出台阶:“尊长心直口快,郭长老见谅。”
这一开口,老郭顿时反应过来,音量连拔三层:“云山派就是这样待客的!”
好歹是一派之长,被这样当众下面子,有火不敢朝上发,只敢对执事迁怒:“你是个什么东西!没名没姓的野狗,也配让本长老见谅!”
话音一落,满堂寂静。
郭长老却自得地一捋胡子,朝着自己的席位走去。
——这火也是仔细掂量过的。
眼前这人种族不明、来路不详,在后山呆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执事。今日是云山派的大事,身为尊长必然要顾全大局,不会为了这等小人物闹起来,极有可能,这事就这样放下了。
也因此,他冷哼一声,加快了脚步找补道:“今日尊长在此,且不与你计较!”
无端受了番痛骂,执事眉梢都没动一下,等他说完才缓缓道:“请贴上明明白白写了巳时初,您自愿提早以示尊敬,与我家尊长何干。”
没想到一个下人竟然敢还嘴,郭长老猛地转身!
对方还是那副平静到冷漠的模样,眼睫微垂,睨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弧度:“您老眼昏花,书信怕是看不得了,以后的信函还是递交贵派掌门罢。还请长老移步,千万别让礼数不周的小地委屈了您老人家。”
说完,对着门口长袖一展,身形挺直如松:“请。”
——没事找事,没到时间非说主人来迟,无礼。
——说话不知轻重,怕是代表不了青云派,以后都别来了。
——云山懒得伺候你,爱去哪去哪,立马滚。
众人在心里翻译完毕,倒抽一口凉气,齐刷刷看向张连星,却见她依旧专心品茶,一副随他安排的样子。
郭长老屁股还没沾到座位,被这番话气得一掌拍向席面,杯盘酒盏在掌风中瞬间化为齑粉,即将连木质席面一同掀翻时,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众人仰头,目送他飘逸不羁地腾空,飞起,破纸团般掷出了门,“嘭”地一声,结结实实墩在了青石地面上。
——老郭不是有护体灵力吗?这是搞的哪出??
所有人嘴巴张得堪比鹅蛋,愣愣瞪着那道旋转落地的人影,随即瞪向刚刚收招的执事,目似铜铃。
他的身世在灵墟界不是什么秘密。
尊长早些年平定魔域,偶然一次捡回来个孤儿,不知血脉有异还是什么原因,刚进云山派时裹了一身魔气,修炼多年才散去,往后便一直不温不火。
资质一般、体质一般,全然没什么过人之处,放在天才云集的灵墟界实在排不上号,称一句平庸都算是高看。
没想到今日一出手,直接将一门长老抽成了个陀螺!
“你!你竟敢——”
郭长老来不及细想,涨红着脸噌地一下弹跳起来,渡劫期的锋利剑气眨眼间汇聚,眼看着是动了真怒要下死手。
直到这时,专心品茶的主人家才抬眼,对着那道藏青色的人影不赞同地摆摆手:“立彦,不可冲动。”
话是对着执事说的,可殿外蓄势待发的铮鸣剑意扭曲一瞬,竟随着她摆手的动作眨眼间消弭成晶雾。
纯白电弧一闪而过,将零碎剑意尽数吞噬,极盛的威压随之飘散开来,惊得一众人下意识退后几步,低头不敢细看。
自从人魔妖三方安定以来,这位已经极少认真动手,那些单枪匹马硬生生杀服魔族的旧事差点就忘了。
而眼前的电弧看似平常无害,却能瞬间撂倒合百人之力才能制服的渡劫期妖兽,稍微碰到都是要命的事。
可紧接着,那丛本该化为灵力的晶雾久久不散,影影绰绰现出了云山派的印影,有人顿时察觉不对。
别的不说,就拿暗海珊瑚为例。
这东西只云山派有,为便于管理,每一株都打上了宗门禁制,这是整个灵墟都知道的事。
可这种东西不在市面上流通,偶尔赠出一两株也会提前将禁制取消,老郭一个青云派的人,灵力中怎么会有云山派的印影?!
张连星挥开萦绕的晶雾,唇角还勾着那道若有似无的笑:“灵墟2875年,你看上了万象斋弟子的落日缎,商量不成就动手明抢,导致该弟子灵脉受损,修为倒退三十年。”
“灵墟2984年,你为了颗妖丹设计让弟子们作饵,自己龟缩后方坐收渔翁之利。”
“前几日宗门上报,又为一朵暗海珊瑚将我宗弟子打进了医馆,方才的印影就是铁证。”
她说着,取出块留影石往桌前一放,郭长老狰狞夺宝的面目霎时间放大数倍,清晰可见。
“先前念在你是一门长老,事后态度诚恳又重金补偿,这才一再容忍。但今日这当堂动手的做派倒像是入了魔怔,本尊若不处理,恐怕难平众怨。”
说到这里,张连星沉了沉眉梢,瞳孔中鎏金乍现:“骂别人野狗之前,先看看自己乞了多少食。我泽溟居的人,轮得到你置喙?!”
众人气还没喘匀一口,又被这连番的秋后算账砸了一脸,眼神一下一下瞥向殿外。
“天声尊长今日……心情欠佳啊?”芜荬派掌门借着茶杯遮掩往右一偏头,低声朝旁边喃喃。
“大约是护犊子。”未虚派掌门抚了抚胡须,“都说尊长和那位内门执事不睦,如今看来却不然。”
“看老郭这脸色,啧啧……”
张连星没理会殿中的骚动,看向默然不语的执事:“云山派的戒律堂想必诸位有所耳闻。立彦,你去吧。”
不等众人猜测是不是要发作完郭长老再惩治自己人,就听她暗含杀意地继续道:“那里的担架最结实,取来一副赠给郭长老。不然等到几天后公审,长老怕是走不完回青云的路。”
而那执事头铁似锅盖,视一屋热切视线于无物,对着上首坦然躬身,应下了这声吩咐。
殿内的对话自然也传到了郭长老耳朵里,将他辩解的话全堵了回去,只得看着留影石前仍在播放的影像,惶然瘫在原地。
是了。
张连星只是出身云山,但她更是灵墟界的尊长,处置一个德行有亏的青云长老不在话下。
被这样当众掀了脸面,原本唾手可得的尊长之位顿时遥遥无期,将来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他僵着脖子,慢慢看向身侧。
价值万金的千年雪蚕丝,不论炼器还是制衣都是顶尖的灵宝,却被大咧咧制成彩缎,从山门到大殿层层叠叠挂了一路;百年来求而不得的暗海珊瑚,被一棵棵制成盆景,随意摆在院中;自己八百年修为凝成的至纯一击,在她眼里不过是一挥手的事,甚至引以为傲的护体剑气,竟然连区区下人都防不住。
……天道如此不公。
夙愿一朝破灭,他失了魂般一动不动,立彦也不多话,安排侍从把他强行搬上担架,自己着手拟定公审文书。
山雨欲来,所有人左右看看,大气不敢出——
如此大动干戈不留情面,按尊长平日里的行事风格来说,已经不是心情如何的问题了,连带着执事那句刻意的搭话都显得别有用心起来。
后续事宜有人接手,张连星收回目光,笑着扬声道:“诸位见笑。郭长老怕是要有人照看,不知哪位能行个方便?”
除去云山、青云两大派,其余门派也各有立场,此话一出,果然有三三两两的掌门起身辞别,追着郭长老出去了。
接下来的宴席按部就班,刚刚酒过一轮,立彦就步履生风回了殿,人还没站定,余光先扫过她没动多少的席面,微一挑眉。
张连星捏了下指节。
借着抚开碎发的动作,面不改色给身侧的人传了道密音,后者垂眸,目光在她侧脸落了落,随后向前一步代她回敬。
各方对这位执事好奇已久,奈何云山派轻易来不得,他本人也少与外界接触,今日发生的种种更是不同寻常,众人借着酒劲,你一言我一语搭上了话。
见宾客们配合,张连星深吸口气,起身信步转出殿门,踏入泽溟居的瞬间,冷汗骤然铺了满脸。
今天一整天,近她身的只有立彦一个……能让她毫无察觉且消解不了,动手真是狠辣。
若不是自己体质特殊,方才怕是会暴毙席上,她苦中作乐地想了下那个场景,唇角刚弯起就又垮了下去。
拖着层层叠叠的繁复礼袍撞开内室的门,毫无形象一头栽在榻上,全身灵力都在抵抗着蚀骨的剧痛,除去外衣的力气都没了。
张连星预想过和这个世界告别的那天——
仪表要端正,姿态要优雅,表情也安详些就更好了……没想到这个时刻真正到来时,留给她的仅仅止于对外的体面。
恍惚间,眼前又浮现今早那两句恭喜,不由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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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的全是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主人家离席这么久,大家多少猜到出了事,纷纷心照不宣地告辞。
待最后一位宾客踏出山门,立彦马上转身,疾步来到张连星的寝居前。
“尊长,”他敲敲门低唤一声,“您又睡了?”
夜色寂静,院中的千年银杏悠悠落下一片叶子,发出一声尘埃落地的巨响。
他意识到什么,猛地推门。
榻上的人安安静静阖着眼,乌黑长发在身后铺了一片,被华贵礼服包裹的灰白皮囊蜷缩着,嘴角好似还带着笑,看起来睡着了一般。
他站在门口,盯着那道断了生息的人影,没有上前。